崇仁十九年,滎朝政通人和,兵強將猛。
當今圣上乃岱元帝,其膝下有七子四女,僅四個皇子兩個公主成年。
諸子當中,尤二皇子海穆最得圣上意,十四歲便賜封淮王,受命總理戶部、刑部、吏部三大中樞要部。
不過老祖宗有訓:受前朝政滅之鑒,凡圣人在位不應(yīng)早立儲君,各王子凡滿十二載需宮外開府建牙。
科考前十五日,大學士李霍在家遇刺身亡,舌頭雙眼均被剜去,死相甚是慘烈。
兇手竟在行兇之際拽著李大人的血指在書桌上留下“敗類無恥”四字。
天子聞奏,甚是憤怒。
青天白日,竟有歹人擾擾亂春秋,殺害帝師,蔑視皇威,催派太監(jiān)將淮王連夜叫進宮,叮囑他科考前必須捉拿住真兇,安撫民心,辦好今科。
皇城戒備驟然加重,兇案卻遲遲未破。
科考前第八日。
打更的陳老煙亥牌剛至就掐著點在西街的肴錦樓偏門敲起竹梆子來。
一桿煙的功夫就瞅見有雙手從里往外推開了那扇門,只見門里走出來一皓齒朱唇,白凈面皮,十五六七年紀的小生。
陳老煙立刻迎上去。鄧雙把手里的家什活兒遞了一個給他,道:“老爹,里頭兒是今日酒樓剩下的鹵菜,順帶我也給你倒了一盤炒豆子,夠你喝兩角酒?!?p> 陳老煙連忙將梆換到左邊,騰出右手接了過來,弓著腰特意壓了點聲音,喜滋滋地對鄧雙道,“虧得小哥常惦念著小老頭兒,人情勝于天吶,俺不會忘,不能忘吶?!?p> 似想起什么,又叨嘮了一句,“最近這汴京城太不安生了,官兵個個繃得像獵鷹,逮到誰都沒好果子吃,小哥切記管教好家里的寶哥,不要睜眼閉眼都給撞上去挨苦果子吃?!?p> 鄧雙點點頭,摸出一頂皂紗帽兒戴上,見陳老煙走到拐角處不見后,便緊了緊衣襟便快步朝冷泉巷方向走去。
此時,星光滿天,白日里人聲鼎沸的街道全然肅靜,冷風一吹,更覺凜冽。
轉(zhuǎn)了兩條街,但見前方五米外一個躡手躡腳的身影,鄧雙便加快了步伐沖上去拍了那人的頭,道,“寶哥,做甚這么晚才回?”
被打的男子微愣住,待緩過神來,便歇下手里的麻袋,抓著后腦勺,道,“早些個,跟著大澤軍小澤兵倆兄弟去柔曼閣搗鼓了樁買賣,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回遲了一步?!?p> 似乎有些害怕問話的人,寶哥又補了句,“咱可賺了二兩銀子哩?!?p> 見鄧雙遲久不語,寶哥把麻袋遞了過去,說道:“這可是咱哥幾個晝行夜趕特意倒拾給臨州旺香茶的大掌柜的蒙山春茶?!?p> “——別的不說,好茶就是好茶。大雙,不信你也嘗嘗?!?p> 鄧雙無奈地擺擺手,輕輕喚口氣,說道:“正經(jīng)人做正經(jīng)的生意,寶哥,煙花柳巷往后不要跟著去了。這幾日皇城不安寧,你好生在家陪著奶奶,等風頭過去了再搗鼓事情?!?p> 男子囁嚅道:“曉得啦,我還不是想多掙幾貫錢補貼家里?!?p> 鄧雙晃了晃手里的簍子,說道:“不興你惦記這些,雖說撿的是酒樓里的剩菜,好歹沒被人碰過吃過,奶奶也吃得習慣,每月便省下了二兩的伙食費。”
倆人并肩往前走,寶哥突然賊兮兮地湊道鄧雙耳旁:“大雙,你沒繼承鄧叔的衣缽吃公家飯,跑去給人當廚子,鄧叔若是泉下有知定要刨地十尺跑來罵你個痛快吧?!?p> 鄧雙一把揪住寶哥的耳朵往前提著,“皮癢了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叫你口無遮攔,沒大沒小?!?p> “唉,唉……疼,疼,疼啊……放手,我錯了?!?p> 倆人打打鬧鬧間便到了門前,是間一扇柴扉,四圍籬墻的破敗小院。待鄧雙放好食物,澡完頭面,寶哥那邊房門緊閉,房燈已熄,鄧雙也就回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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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方才寶哥提起了鄧父,此刻躺在床上的鄧雙不覺想起了諸多往事。
鄧雙自幼失母,其父鄧九通乃封通縣治里一名驗死查傷的仵作,吃喝拉撒幾乎都耗在了外面,壓根兒顧不上看護小鄧雙。
沒娘的奶娃兒像根草,或者連草的不如,好歹雨露風霜會自發(fā)地滋養(yǎng)草木,而這人啊,要想活命就得靠自個兒,沒了娘便是親爹都靠不住。
為了活命這鄧雙三歲就能像摸像樣顛起勺做飯,稍長歲數(shù)后,還得做好飯菜帶給似乎定在驗尸間的親爹吃。
后來,便有街坊鄰居拉住鄧雙故意啞著聲說:“小孩子去多了驗尸間,會染上死人的陰氣變成小鬼的?!?p> 鄧雙沒回話,倒是鞠了一躬便徑直提著裝飯的簍子走了,身后有人不免哀嘆著:“真是造孽啊,娘難產(chǎn)死了,爹整日跟尸具呆一塊兒,生個小子也連帶著在停尸間吃喝拉撒?!?p> 甭管這樣的話,是當面還是背后被人說道,父子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渾然活在自個人世界里。即便這樣油鹽不進,可還是抵不住旁人對他們的喜愛。
鄧父雖久居房內(nèi)致使膚色偏白,可憑借頎長俊麗的身胚相貌,和在封通縣治里婦孺皆知的驗尸本事,這樣的男人自然還是招婦女們的青睞。
即便帶了個拖油瓶,那也是一只謙和有禮長相乖巧招人歡喜的拖油瓶。
故此父子倆還是贏得了街坊鄰居的體諒和包容,該幫襯的地方也都幫襯了。
鄧父仵作生涯最后的十年,正是鄧雙潛移默化受教的十年,鄧父未曾想過鄧雙竟習得了八九分本事,解剖尸具、推理死因、辨創(chuàng)傷、繪經(jīng)骨圖、寫驗尸格目都很在行。
“可是,終究,哎......”鄧父心中不免嘆了口氣。
鄧父閉眼辭世的那個夜晚,院里樹梢掛著一輪殘月,躺在破床上的鄧父握著鄧雙的手顫顫巍巍坐起身,道:“兒啊,爹對不住你,好好的女兒家,穿了十三年的男兒裝,爹唯恐再沒機會幫雙兒把關(guān)姻事覓得好郎君。等爹去你娘親那邊后,你就離開封通,隨便去一個地方,恢復女兒裝,挑你鐘意的男兒相伴白頭?!?p> 說完姻緣大事,鄧父又叮囑了好些為人處事的事情,“爹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好孩子,往后吾兒此間一人行走,莫要丟棄了善良的品質(zhì),要堅韌正直,學會寬恕,懂得藏拙,知曉方寸。盡管你會遭遇好些不如意之事不稱心之人,可休要妄自菲薄。人生吶,其實安安順順便是最大的福氣。”
絮絮叨叨說到最后:“你娘曾說,她的雙兒只要過的開心,即便嫁人做了鄉(xiāng)野農(nóng)婦,她也開心......”
鄧父微合的眼睛努力地看著鄧雙,低語道:“雙兒出落得愈來愈像惠娘了,我卻是萬般想她,她都離開我十......十三年了?!?p> 言罷便放了命。無人知曉那晚鄧雙痛哭了幾場,總之守孝過后,鄧雙變賣家當換了些細軟,在一個月夜收拾好行囊只身前往汴京謀生去了。
又是月夜。當晚,樓上月,此月也,濠邊月,亦此月也。然而樓上之月,不復是往日鄧父相伴時的那輪月。濠邊之月,已照不出鄧父立于濠邊的身影。那時那刻,是殘月,留下的只有孤影。
其實,連史書都不清楚,就是這個夜晚悄悄改變了圣祖和仁賢皇后的生命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