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6年，10月28日，慶元府，望海鎮(zhèn)。
明州是習慣稱呼，現(xiàn)在南宋官方的正式名稱已經(jīng)是慶元府了。慶元府的港口位于甬江入海口處的望海鎮(zhèn)，溯甬江往西南方向上行約20公里，在甬江南側(cè)的鄞縣，才是慶元府的府治所在。
望海鎮(zhèn)雖只是個鎮(zhèn)，卻也不可小覷，屋舍林立，商業(yè)繁盛，石板路縱橫，人流密集，繁華不下于膠州。
海洋部眾人在望海鎮(zhèn)逛了一會兒，走到甬江邊上，走在前面的王廣金突然停下來，手指著江面，大張著嘴，說：“我靠，那是……輪船？”
眾人連忙跟上來，看向江面，驚訝地發(fā)現(xiàn)甬江上真的行駛著幾艘“輪船”：船身兩側(cè)有三對或者四對槳輪，不斷轉(zhuǎn)動著劃著水，推動船身無視水流和風向輕快地航行著。要是再多一根煙囪冒點黑煙，簡直就是活生生的蒸汽輪船嘛，這可真是稀奇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車船吧？呦嚯，真牛啊，這東西或許我們可以研究一下……老許，你們上次來見過嗎？”韓松聽說過這種船，但見到實物后還是產(chǎn)生了一些時空錯亂的感覺。
旁邊的許嵩濤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們上次去鄞縣，是沾陳一成的光坐的花船，“沒，上次沒注意。要不我們上去看看？”
眾人對此都很有興趣，當即表示同意。于是他們涌到渡口邊，找到一艘停泊待客的車船，一問是去鄞縣的，便上船了。只是這價格有些貴，去鄞縣40里的水路，一個人要100文銅錢，比尋常渡船要貴了近一倍。
這條車船長約10米，三對槳輪，上層結(jié)構(gòu)和后世的客船倒是有些像，甲板是平的，中央用篷子撐起一個簡易客艙，甲板底下是水手們用人力驅(qū)動水輪的動力艙。
一群人在船上東看看西摸摸，韓松湊到在船尾掌舵的船主跟前，做了個揖，問道：“請問東家，你這船到鄞縣，為何船價如此之貴？”
船主奇怪地打量著他，心道上船前你不嫌貴，怎么到了船上反而問起來了？但看這群人髡發(fā)短衣，應該是不知道哪里的夷人，也就勉強解釋了一下：“我這車船，費工又費料，但又快又平穩(wěn)，當然要貴些?！?p> “費工可以理解，費料是如何說？”
“唉，你不知道啊，這車船機關復雜，用上幾個月便朽壞滯澀了，到時便得更換。一年幾換，船價能不高嗎？”
“原來如此，多謝東家。我能下到船艙看看嗎？”
“唔，公子你不嫌味道大的話，就去看吧。下面也沒什么好看的，都是些臭烘烘的苦漢子?！?p> 韓松走下船艙，下面的味道確實不太好聞，六個赤裸上身的壯漢坐在底下，滿身大汗，有節(jié)奏地用腳蹬著傳動軸，不時拿起旁邊的水袋喝一口。韓松仔細觀察了一下傳動機構(gòu)……其實沒有什么傳動機構(gòu)，連接兩側(cè)槳輪的軸直通通插在船艙里，沒有任何變速或者轉(zhuǎn)向結(jié)構(gòu)，傳動軸上插了三塊木板，間隔120度均勻排列，壯漢們不時朝木板蹬一腳，然后收回腿，過一會兒再蹬一腳，總體來看非常低效的樣子。
韓松嘆了口氣，退了出來。其他人也輪流下去參觀了一遍，沒過一會兒都出來了，然后一群人擠在船艙里，悄悄地討論車船的改進方案。
……
于此同時，望海鎮(zhèn)，一間掛著“四海奇珍”招牌的商鋪門前，魏萬程等人背著幾個箱子在此停住，門口的小二趕緊朝里喊了一聲，然后熱情地迎了過來。
“史掌柜，好久不見！上次我?guī)淼牟Ａ骺少u了個好價錢？”魏萬程打了個招呼，走進門去。
店里一個錦衫長須的中年胖男人正迎出來，聞言一愣。
他剛才看到魏萬程，就覺得有點眼熟，聽他說起玻璃器，才想起是去年北邊來的一個冤大頭，帶了幾件上等琉璃器還有一面水晶銀鏡，卻只要了兩千四百貫就打發(fā)了。
想到這里，史掌柜微笑起來，迎了上去。
“哎呦，這不是魏公子嗎？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來來來，魏公子這次又帶了什么好東西？”史掌柜趕緊請魏萬程幾人坐下，又招呼小二上茶。
這個四海奇珍店據(jù)說是鄞縣某大族開的店，主要做些買進賣出的轉(zhuǎn)口生意——收進北貨，賣給南方商人，再收進南貨，賣給北方商人，再從其中撿出一部分上品運到鄞縣甚至臨安發(fā)售。現(xiàn)在環(huán)顧店內(nèi)的貨架，什么皮毛、人參、瓷器、絲綢、香料、珍珠、工藝品等等各地奇珍琳瑯滿目，不愧“四海奇珍”之名。
史掌柜做了多年生意，自然深諳低買高賣之精髓，上次魏萬程來這里賣貨，就狠狠壓了一筆。其實魏萬程對此也心知肚明，但東海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沒有銷售渠道，到哪里都是挨宰，還不如找家熟悉點的呢。
“史掌柜，來看這四維琉璃玉碗，晶瑩剔透，渾然天成，要集齊這一套可是費了不少力氣啊。”魏萬程拿出一塊紅布，鋪在桌子上，又拿了四只玻璃碗出來，放在紅布上。
這一套碗是非金屬組用模壓工藝做出來的，仍然是深綠色的，而且顏色并不均勻。不過這反而多了一點異樣之美，再加上表面沒有任何紋路，突出了材質(zhì)自身的特色，頗有汝窯雨過青天瓷的風味，簡約不簡單，以這個時代的眼光來看也還算不錯了。
史掌柜眼前一亮，拿起來看了一下。這種成色的玻璃器并不罕見，不過這四只碗的形制與常見的碗大體相同又有點說不清的區(qū)別，確實有種別樣美感。而且，四維？
他翻來覆去把碗看了一遍，果然在碗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廉”字，又把另三只碗翻了個底，果然分別是“禮”“義”“恥”三字。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
這可了不得了。要知道玻璃器都是從西洋傳過來的，西洋可不通行漢字，如今這一套“四維”碗光靠這幾個漢字，就與尋常玻璃區(qū)分了開來，顯然大有錢途??！
不過史掌柜畢竟是老江湖，臉色波瀾不驚，放下碗慢條斯理地說道：“這碗成色不佳，也無紋飾，按理說只是下品。不過四只碗一般大小，又按文字成套，也是費了一番心思……嗯，看在魏公子是熟人的份上，一百二十貫我就收了?！?p> 要是別人，說不定就忽悠過去了。但魏萬程對商業(yè)技巧也很是嫻熟，一看史掌柜這做派就知道有戲，既不灰心，也不惱怒，而是不急不慢地討價還價起來。
最終，雙方達成一致，以220貫成交。這個價格史掌柜自覺還有不少利潤，可對于魏萬程來說至少賺了二百貫，更別說這四個破碗其實只是量產(chǎn)品，后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四維套碗只是開胃，緊接著魏萬程又拿出一套文具出來，包括一個玻璃硯臺、一個玻璃長條形鎮(zhèn)紙、一個玻璃筆筒，還有一個玻璃擱筆架，笑嘻嘻地等著史老板出價。
這套玻璃文具的技術含量和成色可要高多了，不僅如此，還更貼合了南宋市場——能買得起玻璃器的不都是文人士大夫么，整天擺弄些杯杯碗碗瓶瓶罐罐多俗啊，還是文房四寶有氣質(zhì)嘛！
他本以為史掌柜看了這套寶貝之后會吃驚、會貪婪、會假裝不屑一顧，但萬萬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比他想象的還大得多。
史掌柜一把站了起來，表情都恭敬了許多，客氣地將幾人請上了二樓客廳。上樓剛一落座，他對著魏萬程就是一做揖，說：“魏公子，實在是唐突了，也不需再冗談了，今天的貨，我用三千貫收了，就算給公子賠罪，何如？”
魏萬程有些驚訝，這批玻璃器他本來打算賣個1500貫也就差不多了，畢竟品質(zhì)比后世的透明玻璃差得遠。沒想到史掌柜居然主動出了這么高的價格，這是要干嘛？
史掌柜看著他的反應，笑呵呵地說：“魏公子，我沒猜錯的話，這批琉璃器是你家人自產(chǎn)的，沒錯吧？”
居然被看出來了？果然不能小覷了這老狐貍啊。魏萬程略一沉吟，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也沒什么，但如果是的話，難道公子的胃口只限于這幾百貫的小生意，不想做些成千上萬貫的大生意？”史掌柜開始煮茶。
聽了這話，幾個東海人都是一愣。
“這……”
史掌柜看他們反應，知道已經(jīng)猜對了，捋著胡子說道：“海外番商，老夫也認識不少，什么大食商人、波斯商人，都見得多了。據(jù)他們所說，這玻璃器，在西洋也如同中土的瓷器一樣，不過是砂土燒制而成，只不過跨洋越海多有損耗，才昂貴無比。當然，饒有暴利，也是人家的本事，不是我想指摘的。
公子家里能做出琉璃來，必然有能人異士，不過這與我無關。我想說的是，公子拿這幾件琉璃器過來，與我討價還價，爭奪幾百貫的差價，徒耗心力，沒什么意思。何不一次運個幾十數(shù)百件過來，由我代銷，賺上數(shù)千上萬貫呢？”
魏萬程暗暗吸了口氣，這史掌柜所圖不小哇！
實際上商務部確實在打玻璃批發(fā)的主意，畢竟工業(yè)部非金屬組那邊流程已經(jīng)跑得差不多了，產(chǎn)量很快就能上去，到時候不想辦法批量銷售，難道還繼續(xù)一件兩件小打小鬧？
但現(xiàn)在搞銷售可不是后世那么簡單，這不僅是個經(jīng)濟問題，還是個政治問題。獲得商品可不只有“拿錢買”一種辦法，一旦外界發(fā)現(xiàn)了你這里有源源不斷的珍貴的玻璃器流出來，難保不會有人起覬覦之心，直接逼上去動用政治手段乃至軍事手段去搶??！
所以他們現(xiàn)在還是十分慎重，好東西只敢一點點往外輸出，準備等過個幾年培養(yǎng)出充足的銷售渠道后再擴大輸出量。沒想到這第一站在史掌柜這里就露餡了。
正當魏萬程思慮著如何回應的時候，隊里另一個東海人發(fā)問了：“慶元府這么多商家，我們?yōu)楹畏且u給你呢？”
史掌柜笑道：“確實，如果諸位遍訪商家，每家賣一些，或許確實能多賣不少錢。但那樣一來，豈不是整個慶元府都知道琉璃器能大量到岸了？到時候還能賣出這個價嗎？更別說還會引來有心人的覬覦?！笔氛乒裱逡恢?，露出自豪的神色，“諸位可放心，我家店可是與鄞縣史忠獻公家有關系的，堂堂正正賺錢，自不會做那下三濫的事。而且屆時諸位把琉璃器賣給我，我家可遠銷至臨安、建康、江西諸地，不會堆積在慶元府跌價。事關重大，還請三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