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爺回來了。”
見到兩人的身影轉入銀杏道,黃柏立時提著長衫的下擺,三步并作兩步地迎了上來。他是聽聞落轎聲而急忙迎出來的,可終究還是慢了。
這兩個年輕人的腳步永遠都似松風吹急雨一般,驚起滿地落黃,然后留給它們兩個永遠無法企及的項背。
來人正是祁家少主祁七爺祁穆飛。
剛從醫(yī)館回來,也顧不得風雪交加,下了轎不等身后那位少年把傘撐開,他就自己跨步進門了。
“夫人呢?”見到黃柏,他還是一如往常那樣提問道,語氣平淡,面色冷峻,目光深沉而內(nèi)斂,讓人一下子都分辨不出來他這一句是隨口一問,還是特意問起。
說話間,祁穆飛特意放慢了腳步,這一方面是照顧到黃柏年邁體衰行動不甚利落,另一方面也是讓對方在回答時不致太過倉促,為了遷就自己的腳步而特意將原本的回答刪繁就簡,這可不是他想聽到的結果。
身后的那名少年也終于松了一口氣,不便插話的他向黃柏行了個點頭禮。他本想把手中的那把傘給兩人遞過去,可二人一直沒有回頭看他,他也不好意思打斷二人說話,于是,他就提著傘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保持著約三尺遠的距離。
“哦,柳家娘子來了,正陪著夫人做屠蘇錦袋呢?!秉S柏答道。他說的柳家娘子便是姑蘇五友之一的柳家柳云辭的妻子沈無煙。
“怎么,今年的屠蘇袋還沒有給幾家送去嗎?”祁穆飛略帶一絲責備的口吻問道。
“都已經(jīng)送去了,”黃柏忙拱手解釋道,“谷家那邊也著人送去了。只是那主子說要和墨家一樣的錦袋,所以又差繡娘重新做了,不過,前兒個也已經(jīng)送去了。今天柳家娘子來,就是專程來答謝的?!?p> “夫人今天精神不錯,還拉著柳夫人一起做屠蘇錦袋?!秉S柏特意提到。這位風霜入鬢的老管家?guī)еΦ囊馕锻艘谎圻@位少主人,其實他很清楚自己眼前這位少主人每天例行一問問的是什么。
不過,他今天的回答似乎有些差強人意,祁穆飛的臉上雖然沒有流露出不悅的神色,但也沒有露出絲毫輕松的神色。
“唔——”祁穆飛的目光望著遠處,恍若未聞。良久,他才道,“柳夫人繡工上乘,夫人想要偷師,怕是難啊。”
祁穆飛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似有若無地浮起了一絲揶揄的意味,可這句話還沒說完,這一絲還未分明的意味就沉沒在他那一雙滿目雪飄的眼眸之中了。
轉過身來,他指著身后那位少年手中的螺鈿提匣道:“正好,杜衡在翠芝齋買了些點心,你給她們送過去吧。記得提醒夫人,別累著了?!泵髅魇且痪潢P懷的話,聽著卻那么地漫不經(jīng)心。
“是?!秉S柏恭聲應道。他從杜衡手里接過提匣,轉而,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躊躇之色,好似在猶豫是該先稟告客人已至,還是該稟報另外一件事情。
“還有什么事?”祁穆飛見他欲言又止,似乎有要事未陳。
祁穆飛敏銳的眼神讓黃柏停止了猶豫,他忙答道:“稟祁爺,夫人說,她明天要去鄧尉山?!?p> “鄧尉山?!唔……是啊,又到一年探梅時節(jié)了?!逼钅嘛w抬眼望了望漫天飛舞的雪花,微微吐了一口氣,目光之中有一絲幽愁在凝結,他的腳步也隨著停了下來。
“可是夫人的身子,怕是不宜……”黃柏面露一絲憂色。
“一切由她?!?p> 良久,祁穆飛才回應道,語氣和表情一如平常,只有眼神里泛起了一絲沉淀已久卻依舊難以自已的苦澀。
“讓松音和丁香好生陪著!你再派些得力能干的人手過去幫忙。記著,要挑些那些話少的本分人。夫人身子弱,這隨行的一應物事兒,更需仔細些,齊全些。不要有什么疏漏,你身為管家,多費點心,好好督辦,別總讓松音一個人忙活。”
盡管“一切由她”,盡管黃柏辦事從來妥當,但祁穆飛還是密密地囑咐了一番?;蛟S是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啰嗦”,說完之后,他將目光不自然地轉向了別處。
“誰來了?”二人說話間,已來到了玲瓏玉湖,看到北岸覆雪之處有一些稀疏錯雜的腳印,祁穆飛不禁問道。
“哦,昨天約定的鄧林鄧公子來了?!秉S柏這時才稟告道。預感到祁穆飛會責怪,他又道,“我已經(jīng)將他們領到玉川閣了,眼下,竹茹閣主正陪著呢?!?p> “那您老不早說,白叫客人等著?!逼钅嘛w略埋怨了一句,然后,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可走出沒多遠,他復又放慢了腳步,“他們?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鄧公子今天來的時候,還帶了兩位女使……”
聽出黃柏話中有話,祁穆飛回頭對杜衡命道:“杜衡,你先回素問軒,把今天的功課好好溫習一遍?!倍藕馐瞧钅嘛w的徒弟,一向惟師命是從,祁穆飛這一發(fā)話,他馬上告退離開了。
將杜衡支開后,祁穆飛才問道:“有什么話,但說無妨?!?p> 黃柏勾眼看杜衡的身影逐漸隱沒,方才說道:“上次鄧公子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來的。”他這句話沒有說透。祁穆飛凝眉望了一眼黃柏,仿佛嗅出了一絲蹊蹺。
“上次陸英回來不是說他住在百越春嗎?”祁穆飛問道。
“是的,”黃柏進一步答道,“而且還是百越春的‘紅杏飄香居’!”
百越春乃是姑蘇五家待客沽酒的指定酒家,其背后的主人正是姑蘇吳家。而這“紅杏飄香居”更是姑蘇吳家掌門吳希夷親點為天字一號的客房。那“紅杏飄香居”的五字匾額還是其親筆題寫的。
祁穆飛忖道:“那他是九叔的貴客?”
黃柏遲疑地搖了搖頭:“按說這‘紅杏飄香居’的貴客,自當是吳家的上賓??赡翘礻懹⑷サ臅r候,并沒有見到吳家有人在那接待。而且看吳老六對他的態(tài)度,好像也不是什么深交……”
“唔——”祁穆飛若有所思地再次舉步向著玉川閣走去。
“哎,只怪陸英這小子嘴太笨,一時半刻也沒問出什么來?!秉S柏道。
祁穆飛瞥了他一眼,“陸英如何能撬開吳六叔的嘴?就算是你,恐怕也未必能吧?!?p> 黃柏赧赧一笑,又道:“不過,陸英去的時候倒是遇到一個人?!?p> “誰?”
“月諸使者!”
“他?他去作什么?”祁穆飛好奇地問道。
“陸英遙遙所見,沒聽得二人說什么,只見月諸使者和鄧公子說了好一會話,最稀奇的是月諸使者對那鄧公子的態(tài)度,十分的客氣。誰都知道這日月二老向來輕世傲物,除了夫人,對誰都是一臉的不耐煩。可那天他對著鄧公子,卻一直笑臉盈盈的啊。”黃柏搖了搖頭,有些不忿,還有些不解,“這實在太奇怪了,老夫?qū)嵲趨⒉煌钙渲行C。”
他提到的“月諸使者”,便是墨家的門童月魄。
祁穆飛沒有作聲,而是止步問道:“你剛說他帶了兩名女使,可是瞧出了什么?”
鄧家祖祖輩輩素喜云游四方,廣結好友,鄧林與他的父親早年在秀州濠股塔有過一面之交。也因著這份夙緣,祁穆飛接到鄧林的門狀時,便即答允相見。
從父親生前的口述中,祁穆飛知道鄧家早年也是聞名天下的杏林世家,但到了鄧林父親這一輩時,由于連年兵燹和靖康之變,鄧家在北方的家業(yè)付之一炬。從那以后,鄧家家道中落,再加上鄧家后世子孫不善治家產(chǎn),不說遮風避雨的屋宅,連著鄧林父親去世時的棺柩也未能置備,只落得用葦席一卷草草了事,連個青蠅吊客都沒,這件事至今都讓同道中人唏噓不已。
潦倒如此,又如何能用得起兩名女使?難怪黃柏會起疑。
“方才在銀杏林,其中一個名叫‘杏娘’的女使隨口就吟出了歐陽修的《梅圣俞寄銀杏》,我看她行止端方,倒不似……恐怕其中有什么……”黃柏諱莫如深地隱去了某些敏感的字眼,一雙蒼老的手忐忑不安地緊握著自己的頷須。
“杏娘?”祁穆飛默念道,少頃,他才對黃柏回應道,“想知道他們葫蘆里賣什么藥,我們一起去會會看,不就知道了?!?p> 祁穆飛的漫不經(jīng)意讓黃柏有些不放心,他想再提醒幾句,可祁穆飛沒讓再說下去:“進門就是客,既然我們已經(jīng)請他們進門,還怕他們喧賓奪主不成?”
黃柏聞此,只好不再多言。
正欲邁步前往玉川閣,忽然,祁穆飛又轉身向黃柏問起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夫人,今天服過藥了嗎?”
緊隨在后的黃柏聞言,急上前一步,神色有些緊張,盡管這個問題祁穆飛每日都會問一遍,但每次黃柏都如芒在背一般難受。
“藥,丁香午飯前就領去了。可這幾日天寒,夫人有些嗜睡,今日午飯前才睡醒,梳洗完,用過午飯,柳夫人就來了,二人耽于說話,估計是還沒顧得上用藥?!秉S柏自知失職,心下惴惴,一副有苦難言的表情禁錮著他那張精干練達的臉。
“不過我已經(jīng)吩咐過丁香,等柳夫人走了,一定會提醒夫人把藥用了的?!秉S柏在努力地彌補自己的過錯,可他明白,這種努力并不能彌補什么。
有頃,祁穆飛才開口道:“你趕緊把這點心送過去吧。這點心也就剛出爐的半個時辰風味最佳,過了時辰,就不好吃了?!?p> 匆匆忙忙地趕回來,就是為了保證這半個時辰的最佳賞味期,可最后還是錯過了。祁穆飛的心中有些懊喪,他無意去埋怨點心的賞味期太短,也無意去責備黃柏的腿腳太慢,只怪自己不該聽千金堂那些老大夫的建議乘坐轎子回來。轎夫們體貼的步速減輕了腿部的痛楚,卻延長了他回家的時間。
刻下,飛雪縈空,密密羅織,無聲無息地垂下了一道道薄如冰綃的萬丈柔幔,雖近在咫尺,卻恍若隔著千里萬里。伸手撫觸,只見手心泛起一點瑩光,是一滴清露,玲瓏剔透,泠然有光,卻無一絲刺骨的寒意,隱隱還覺得有一絲燠暖的溫度。
恍惚之間,祁穆飛如夢初醒,那落在自己手心的,并不是那冰冷無情的流霜飛瓊,而是眠于內(nèi)心深處的一滴淚。
佇立良久,祁穆飛才重新邁步向玉川閣走去。白色的雪花在他的身后飛舞著,沒過多久,就吞噬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