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這點茶之道,如何能稱得上是佳品???”鄧林臨時抱佛腳,只好向杏娘求教道。
“公子又考我呀?”杏娘轉(zhuǎn)過頭來。鄧林訕訕地笑而不語。
“點茶之道,講求的是四美并具!四美齊至,便是佳境俱。”杏娘低聲言道:“這四美指的是佳茗、凈水、妙器和那點茶人的精藝?!?p> “虎丘白云茶,采造絕勝,名甲天下。酌水點湯,其香別有韻,咽罷有余芳。所以,這茶品自然是不消說的了?!毙幽锏溃爸劣谶@凈水,至此初雪飄零之際,甘露天降,輕寒而不冽,素凈而不濁,若能取那四君子上的雪水入茗,那最是適意。只是如此要頗費些功夫?!?p> “那妙器又怎么看呢?”鄧林又問道。
“諸般點茶妙器之中,最妙的當(dāng)指那盛茶的碗盞?!毙幽锏溃鞍自撇枭缭掳?,十分之素雅,若以青瓷白瓷相佐,則月失其華,云失其白,即便其味雋永其香清絕,終失其悠悠白云之韻致,雖然桑苧翁曾說‘青則益茶’,但于點茶一道,卻是不適用的?!?p> 杏娘略一沉吟,又道,“有道是‘茶欲白而盞欲黑’,所以奴婢私以為這白云茶當(dāng)用紺黑色的建盞為宜,公子前日不還說過么,‘黃金碾畔綠塵飛,紫玉甌心雪濤起’,這點茶啊,浮花滿盞才賞心悅目呢?!?p> “那點茶之精藝呢?”鄧林還想繼續(xù)問下去,可那扇緊閉的房門卻在這時徐徐打開了。
伴著一串輕盈而密集的腳步聲,十幾名容貌清秀的小女使魚貫而入,趨步至廳堂之右,她們手中各執(zhí)點茶器具,茶焙、茶籠、砧椎、茶鈐、茶碾、茶羅、茶盞、茶筅、湯瓶等各式齊全,無一不備,無一不精。
與杏娘所想一致,所備茶盞乃是銀光玉澤、兔毫條達(dá)的建陽紫甌盞。
杏娘和小緗見眾人入,不再言語。這些小女使將手中的器具分置妥當(dāng),少頃,竹茹再次款步入內(nèi),“讓鄧公子久等了?!敝袢阆蜞嚵中卸Y之時,身后的十余名女使也跟著俯下身來向鄧林致意。這一鞠躬,驚得鄧林慌忙起身還禮,一雙受寵若驚的眼睛愣愣地盯著這十余名楚楚可人的麗姝,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誰。
“閣主,雪水已汲。”一位身著青衣的女使向竹茹稟告道,“都是松針上的潔凈雪水。”
“好?!敝袢懵允緷M意地微微一笑,然后命道,“那你們都下去吧。這里有我一個人就行了?!?p> “喏!”十幾名女使齊聲應(yīng)道,然后次第而出。
依依目送著十余名娉婷少女出門,鄧林的眼中還頗有幾分不舍。
“公子,請坐!”竹茹熱情地招呼著鄧林于茶案前入座,然后她自己也于茶案之后半跪半坐地坐了下來。
她先從一銀罐之中取出一方茶餅,置于茶焙之上,隔火焙之,以養(yǎng)其色香味也。待其味出,乃作細(xì)碾,直至茶末細(xì)膩如塵方止。茶末既備,她取過茶鈐,開始熁盞,不多時,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頗為自得的笑容,看來她對茶盞的溫度很滿意,凡欲點茶,先須熁盞令熱。冷則茶不浮。
接著,她輕輕提起一柄銀杏葉狀的茶匙,將碾好的茶末均勻地鋪灑在三個已經(jīng)熁熱的兔毫盞的底部。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而恰在這時,風(fēng)爐上以雪水煮就的茶湯默契地響了起來,松風(fēng)并澗水,魚眼跳珠急,三沸至,水成矣。
點茶之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看著竹茹神情自若地提起茶筅,燦若星辰的明眸之中既無松風(fēng)也無桂雨,杏娘心中卻莫名地生出了一絲緊張。
看著竹茹娉娉裊裊,唇紅齒白,杏臉桃腮,不過桃李年華,可她舉止端方,神色從容,比之同齡人要成熟穩(wěn)重的多,看她那氣定神閑的一收一放,就好像已然成竹于胸,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清晰地寫在她的臉上。
只見其單手高舉湯瓶,舉重若輕,沿著茶盞的內(nèi)壁注入少許沸水,動作嫻熟而穩(wěn)重,壺嘴出水流暢而圓潤,雖然水流時急時緩,但落水點一絲不亂。她的另一只手則隨之緩緩攪動茶膏,漸加擊拂,手輕筅重,指繞腕旋,上下透徹。
看著竹茹輕松自如地注湯、擊拂,張弛有度,有條不紊,一招一式,信手拈來、駕輕就熟。
少頃,白色乳花浮現(xiàn),很快,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待得茶湯四分滿時,手中的“攪茶公子”茶筅倏然離盞,毫不遲疑,毫不滯澀,光潔的茶筅上無有余滴,無有浮沫,就如它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
隨即,她手中的茶筅和湯瓶也落了下來。
“鄧公子,請用茶!”竹茹將茶盞輕移至鄧林身前,盞心玉乳輕漾,幻化出一朵五瓣桃花。
“兩位娘子,陪你家公子遠(yuǎn)道而來,也是辛苦了。若是不棄,也請小酌一杯,聊作解渴吧?!彪S即,她又在另外兩盞中注湯擊拂,不多時,兩盞茶已分遞至杏娘和小緗身前。
“多謝竹茹閣主賜茶!”
《茶錄》有云:“湯上盞,四分則止,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p> 杏娘看那湯色純白,已屬上乘;又見白乳浮盞面,如疏星淡月燦然而生,不由得欽服。這時,又見盞中水紋微起,乳花泛盞,久久不散,此乃點茶中的決勝之處,世人謂之“咬盞”,這水痕出現(xiàn)的愈晚,則愈為上品。竹茹之點茶手藝自是絕妙,杏娘看出真意,不由得向竹茹投以贊賞的目光。
“咦!”小緗輕聲驚噫道,“娘子這上面浮的是梅花,我這是杏花嗎?”
竹茹微笑著眨了一下眼睛,小緗自是歡喜不已。
鄧林看得出奇,卻參不出其中的玄妙竅門,但憑著竹茹的用具和神情,便覺非同凡響,至于這點茶的技藝如何,他一時之間也難給出什么真知灼見來。
他裝模作樣地捧起茶盞,聞了聞,看著盞中茶乳交融,水質(zhì)濃稠,他先淺淺抿了一口,只覺甘甜爽口,茶香四溢,比之自己平常喝的不知好上幾千幾萬倍,不由得便貪飲了幾口,口中還不住地贊嘆“好茶!好茶!”
雖然這幾字贊嘆略顯詞窮,但確是他由衷的贊嘆。
“您是怎么做到的呀,怎么就能讓它開出不同的花來呀?”小緗望著自己盞中的杏花逐漸隱去,卻還不舍得喝。
“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敝袢阒t虛又深奧地淺淺一低眉。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這一葉之微,啜苦咽甘,果真有千般滋味在心頭啊?!毙幽镂⑽⒚蛄艘豢诓铚?。
小緗忍不住也啜了一口,茶過齒頰,她搖了兩下頭:“這茶是甘香無比,可最后好像有點平淡?!?p> 竹茹細(xì)細(xì)清洗著茶筅,聽聞小緗所言,她微微抬眼覷了小緗一眼,以一種平和的語調(diào)反問道:“平淡,難道不是人生最深的滋味嗎?”眼眸之中微露一絲凜氣。
小緗默然無對,她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什么話。
“竹茹閣主知茶識味,妙心獨具,”杏娘替小緗答道,“這一杯茶絕勝醍醐?!?p> “含英咀華,六腑如有神焉!”初識茶味的鄧林將茶盞中的茶湯一飲而盡,落下茶盞時,還頗為率性地大嘆道,“竹茹娘子,好一雙點茶三昧手??!”
鄧林從來都只知茶淡如水,渾不知這茶香茶色茶湯還能有如此精妙絕倫的境界,直至今日方知茶是茶、水是水,兩者果真有著天壤之別啊。
竹茹聽鄧林夸贊,致謝道:“小女子班門弄斧,讓公子見笑了。我這點微末功夫,實在難等大雅之堂。原本想著用山泉為公子獻(xiàn)茗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只能用那松針上的雪水聊以奉茶了。幸得公子不見棄,還得您這金口一贊,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了呢。公子且慢用,奴家先告退,稍后再來為公子添茶。”
“有勞竹茹娘子了。今日之茶,茶香水甜,兩者相遇,可謂相得益彰。古人雖說‘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云跂石人?!铱磪s也不能一概而論。今日娘子取松雪入茗,更得澄心清靈之效?!编嚵殖粤瞬瑁D時來了精神,對這一盞茶直贊不絕口。
待得竹茹退去,鄧林回頭朝杏娘欣然一笑:“看來此次祁家之行,是來對了!”
“眼下不過是就茶論茶,這祁家待人處事樣樣細(xì)謹(jǐn),恪守規(guī)矩,我們可不能掉以輕心。”杏娘不失戒備地回道。
回首竹茹點茶始末,那神情一絲不茍,那動作井然有序,隱隱傳遞出一種遙不可及的疏離和一種傲雪凌霜的自負(fù),更兼有一種凜然不容侵犯的威嚴(yán)。
較之于不假辭色拒人于門外的墨家,這里的香茶細(xì)點、銅爐煨暖、桂馥蘭香、錦墊繡茵,上至管家下至仆從女使,盡皆待之以誠、敬之以禮,卻總覺得遠(yuǎn)不如月魄日魂嬉笑浪謔來得親近。
三人在玉川閣內(nèi)用茶坐等,而玉川閣外,一身披大氅的男子已至祁門外,身后有一個個頭略矮的少年,斜跨著一個郎中所常用的烏漆木匣,手里還提著一個螺鈿提匣,匆匆地跟在那風(fēng)塵仆仆的男子身后,腳步有些著急,似乎有些跟不上。那名男子在那影壁之前略停了一會,轉(zhuǎn)而就出現(xiàn)了銀杏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