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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心凍

第十五章 誰家夜搗衣

梅心凍 秦非樓 3418 2020-03-23 07:00:00

  走出墨門,杏娘和小緗相偎相依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走。夜色蒼茫,二人也辨識不出這路通向何方,耳邊只聽著赤后汐推濤作浪的聲音,不多時,驚濤拍道,雪浪翻涌,兩人的鞋襪也被打濕了些許。

  相比白日風平浪靜的赤后汐,此刻上漲了不少,也狂放了不少。逮至二人提心吊膽地登上岸邊,腳踏實地的二人才想起回頭看一眼。

  身后的道路已經(jīng)被赤后汐吞沒,而那偌大的墨宅就猶如一葉孤舟飄浮在茫茫的大海之上,舟身漆黑,不見首尾,只有船頭那一盞寂寞的紅燈籠在風浪之中輕輕地搖曳著,在云霧間若隱若現(xiàn)。

  當空無月,路上無人,主仆倆不覺有些膽小起來,腳下也不覺加快了不少。

  行得片刻,二人隱隱約約聽得“噠——噠——噠——”的聲響,時緩時急,遙遙傳來,雖不真切,卻足以駭人心魂。那聲音,密密切切如細雨吞平野,錚錚鏦鏦似鐵馬碎冰河,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寂寂黑夜,它一聲一聲,落在耳邊,猶似落在人的心頭,讓那根繃著的心弦也不由得為之顫動了起來。

  二人緊緊挨著身,小步快走,可這聲音卻猶似在追逐她們的腳步,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就仿佛二人正是循著聲音而去的。

  杏娘不禁警惕地問道:“什么聲音?”

  小緗豎起耳朵凝神聽去,俄頃,向杏娘回道:“聽著好像是搗衣服的聲音?!?p>  “怎的,這個時節(jié)還有搗衣服的?”杏娘疑惑地問道。

  聲音來自一座小石橋下。及至近處,聲音才變得真切而富有韻律,此起彼伏,此唱彼和,就像是一組脈脈無言綿綿無盡的深情對唱,但細聽來,又像是一曲明月空照幽思無已的似水悲歌。

  二人從石橋上過時,躡步橋邊,探頭向橋下望去。

  眼前的一幕讓二人目怔口呆。

  只見一條約摸二丈寬的小河兩邊,螢火點點,蹲著近百名中年婦人,每兩三個人圍一塊砧石聚成一組,每組相隔約十步遠,粗看來差不多有幾十余組,沿著河的兩岸迤邐鋪開,綿延十里而不見盡頭。

  那些婦人埋頭機械地揮動著手中的搗砧,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懈怠,更沒有人注意到此刻在橋上看風景的人。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井然有序,又是那樣的離奇古怪。

  杏娘仔細辨認過,確定眼前所見并非幻象,那如此寒冬季節(jié),這些婦人為何在此搗衣?

  看那些婦人虔敬的表情,她們不像是在搗衣,倒像是遵從某位神明的旨意在自覺地接受神手里那根砧杵的敲打,砧杵之下是她們堅硬冰冷而耐磨的靈魂,所以,敲打的聲音越大,她們的誠意就越真摯,她們的靈魂就越潔凈。

  “真是奇怪?!毙【|歪斜著腦袋咕噥道。看著兩岸火光幽微,閃爍不定,風動輒草偃,樹靜卻風不止,她不禁惕然心驚,深覺此地不宜久留,拖著杏娘三步并作兩步,急三火四地往回走。

  杏娘聽著漸漸隱沒的搗衣聲音,心頭不由得漾起了李白的《搗衣篇》來:

  閨里佳人年十馀,嚬蛾對影恨離居。忽逢江上春歸燕,銜得云中尺素書。玉手開緘長嘆息,狂夫猶戍交河北。

  萬里交河水北流,愿為雙燕泛中洲。君邊云擁青絲騎,妾處苔生紅粉樓。樓上春風日將歇,誰能攬鏡看愁發(fā)?

  曉吹員管隨落花,夜搗戎衣向明月。明月高高刻漏長,真珠簾箔掩蘭堂。橫垂寶幄同心結(jié),半拂瓊筵蘇合香。

  瓊筵寶幄連枝錦,燈燭熒熒照孤寢。有便憑將金剪刀,為君留下相思枕。摘盡庭蘭不見君,紅巾拭淚生氤氳,

  明年若更征邊塞,愿作陽臺一段云。

  驀地,杏娘想起了什么事情,忙對小緗吩咐道:“對了,回去記得去掌柜那取回那個匣子?!?p>  “嗯,小緗記著呢?!?p>  二人說的匣子,乃是今日二人前往墨家前,寄存在“百越春”掌柜那兒的一個烏木匣子,里面存著杏娘親手寫就的三封信:一封給崔洵,一封給鄧林,一封給杯莫停。這幾封信原是杏娘想著墨家之行吉兇難料,如果自己一去不回,便由掌柜的將匣子托給鄧林的。

  落筆之際,杏娘心情沉重,幾次因為情難自已而停筆,但最后她還是忍著淚把它們都寫完了。

  此刻想來,杏娘依舊黯然凄楚。

  寫給崔洵和鄧林的信,基本無甚差別,以感恩為主,不同的是,兩者的恩情不同,深淺亦殊。至于給杯莫停的信,提筆之前杏娘躊躇再三,寫完之后又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不該放入匣中。到得此刻,杏娘自己都說不清當時為什么會給杯莫停寫那封信,但彼時她的心里就有那么一道暗涌推動著她愴然落筆。

  “都這么久了,那杯莫停倒是一點消息都沒有?!毙幽锏偷偷卣f道,那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就好像是她在路邊隨意拾了個話題,沒有任何緣由,沒有任何意緒。

  小緗偷偷覷了杏娘一眼,半開玩笑地說道:“就是,一點音信都沒有,徒叫人牽掛。”然后,她故意賣關(guān)子道,“我前些天從那小二哥兒那打聽到一點關(guān)于他的事兒。娘子可想聽聽?”

  “你想說就說,何必問我想不想聽。”杏娘佯怒道。

  小緗勾頭一瞧,忙不迭佯裝求饒道:“好,我說就是。那小二哥兒說啊,這杯莫停在這姑蘇可是十分有臉面的人。你別看他這人長得粗疏衣衫也爛,卻是個有家室的人,還有兩個女兒呢。”

  “唔……”杏娘若有所思地一凝眉:“他這年紀,有妻有女,情理之中的事。有何稀奇的,也值得費神去打聽?”杏娘有點著惱,又有點失落,但她說不清自己在惱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而失落。

  “娘子是不知道,那百越春的伙計啊嘴巴可嚴實了?!毙【|噘著嘴道,“要不是那小二哥磕壞了我的茶碗,他還不愿意跟我說這些呢?!?p>  “你打探這些做什么?正經(jīng)事兒都夠煩的了,還有功夫去過問這旁人的是是非非。”杏娘對小緗責備道。

  一陣絲毫不知憐香惜玉的寒風吹過杏娘的衣領(lǐng),猛地從她的脖頸間灌入了她的身體之中,瞬間掠走了她生命的余熱,也吹亂了她的心緒。她的心緒在滿天的枯葉里飄散,在流逝的河水里碎成一道一道重疊的細紋,細紋里折疊著她的悲傷,卻折射著某人的歡喜。

  不知不覺中,杏娘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一個畫面,畫面溫馨而美好,與此時此刻的她的處境,恰恰相反。畫面的中央是一個紅泥小火爐,爐邊圍著幸福的味道,圍著溫暖的歌聲,熱氣騰騰的菜肴擺在爐邊,爐上還熱著一壺滿載天倫之樂的美酒,火爐里火紅的火光投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將他們的笑容點亮。

  邊走邊想,杏娘的嘴邊不覺浮出了一絲沉醉的笑意。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奢侈地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想這些?她狠狠地對自己申斥道,她馬上停止了這些毫無意義的遐想,收斂起笑容,細細地思索起了今天在墨家發(fā)生的一切。

  杏娘一路沉思,一言不發(fā),小緗見其眉頭深鎖,也不敢吱聲,以免打亂了杏娘的思緒。

  臨到客棧時,杏娘方才回過神來,往手心呵了口氣。小緗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子,今天的事兒,要不要告訴舍人和夫人?。俊?p>  杏娘放慢腳步,沉吟良久,見左近無人,小聲道:“那月魄說得對,一步錯,步步錯,我們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決不能掉以輕心。尤其是這白紙黑字寫下來的東西,若是被居心叵測的人截住了,不僅我倆的性命堪虞,連著兩位老人也可能會有遭遇不測。你自己可也得警醒著點兒,別一不留神說漏了嘴?!?p>  “至于崔叔和瓊姨那邊怎么交代,我已經(jīng)想好了,你就別多想了?!毙幽镂⑿χf道,“回去,趕緊把這身衣服換了。”

  小緗會意地點了點頭,跟著杏娘走進了客棧。

  回到客棧,小緗先服侍著杏娘換了裝束,自己也倉促地換了衣服,還來不及梳頭,就匆匆忙忙去了前院找掌柜的要回了那個烏木匣子。

  鄧林聽得杏娘屋里有動靜,撩起門帷一探,見杏娘屋里燈火亮起,就抓起桌上一個錦袋,心急火燎地趨步而來。這一廂小緗也抱著匣子急如風火地往回趕。

  二人誰也沒注意到誰,迎頭撞了個滿懷。

  兩個人撫著各自的臂膀,擰轉(zhuǎn)頭來瞧對方,鄧林定睛一看,又上下一打量,半晌才認出與自己相撞的人是小緗,只是她頭上兩個雙丫髻不見了,一裹葛巾覆著,眉清目秀的倒似一個俊俏的美少年。

  小緗沿著鄧林的目光回看自己,忽而想起自己還沒換回發(fā)型。看著鄧林目光訝異、嘴角還隱隱露出一絲壞笑,她馬上把臉色一沉,兇狠地瞪道:“看什么呢?你這臭郎中,不是最會“望”人臉色么,怎么換了裝束,你就忘了誰是誰啦?”

  “這黑燈瞎火的,除了那鬼差爺能一眼就認出你,誰能瞅著這虛影就斷定是誰的啊?!编嚵制沧斓溃安贿^啊,這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娘子你啊。你這一開腔一說話,就和常人不一樣。這萬把個人里頭也挑不出像你這等口齒伶俐的人來了。”

  “什么鬼差爺,你們這些酸儒,就愛鬼話連篇!這黑燈瞎火的,盡說這些不干不凈的腌臜貨兒。”小緗生氣地回擊道。

  這一晚上,小緗先是見識了深不見底的墨宅,而后又見到了形同鬼魅的黃芽,接著又見到了深夜搗衣的婦人,這一切的一切都好似充斥著一股無可名狀的詭異氣息,讓她感到不安,也感到害怕。

  盡管此刻她人已從那座神秘的孤島走出來,可直到此刻,她依然感覺自己好像還在那座孤島上漂浮著,深深的黑暗攫住了她的心,只有奮力的奔跑才能掙脫這種壓抑的情緒。

  可就在離光明一步之遙時,偏偏撞上了這個愣沖沖的鄧郎中,小緗的憤怒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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