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姨,汴京下雪了?!?p> “是啊,前日那李司農(nóng)的大娘子還跟我說起呢,又下雪了。還下得挺大的呢,”何瓊芝用手在膝前一比,“都到這兒了。哎,這江南什么都好,就是這雪啊下得沒半點意思?!边@是南渡之人慣有的抱怨,由于對故土的眷戀,讓他們對地暖風(fēng)和的江南缺少了些許包容。
刻下何瓊芝目矚西北,雙目深沉,仿佛目光所及之處,便是北州家園之所在。恍惚間,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個在她夢里多次出現(xiàn)的畫面。大雪初霽,一個小女孩,在雪地里歡快地向前奔跑著,陽光下她灑落的那銀鈴般的笑聲足以融化這場堆滿神州大地的三尺冬雪。可惜,她始終沒有望見那個女孩的面容。
“瓊姨,你沒事吧?”杏娘輕柔的一聲呼喚將何瓊芝的目光又喚回到了眼前。
“沒事,不就是被人罵兩句嗎?這些年罵我們衣冠南渡茍且偷安的人還少嗎?說我們忘本,罵我們怯懦,那他們呢,偷偷摸摸地把這東西塞進(jìn)來,連頭都不敢露一下!”何瓊芝舒展著笑容,安撫著杏娘,“你啊,也別往心里去,此事還有些古怪,且等我與你崔叔商量了再議?!?p> “什么古怪!?”
忽而,一男子的聲音在外響起,話音剛落,那人已挑簾跨進(jìn)門來。來人正是崔洵。
賓客既散,他見何瓊芝許久未歸,就尋了過來。及至門口,見一眾下人皆在角門外守候著,心下生疑。至門口,見著周嬤嬤,詢問了幾句,周嬤嬤推說不知情,崔洵也就沒再問下去。
未免打擾二人說悄悄話,他依舊讓下人們守在原地,獨自躡步過來。行至門口,恰聽得何瓊芝說什么“古怪”,更覺駭異,也顧不得讓人通傳,便挑簾而入。
“崔叔!”杏娘忙起身恭迎,神色也變得拘謹(jǐn)起來。
“官人。”何瓊芝與崔洵備述前事,只調(diào)遣小緗一節(jié)未提。崔洵捻著霜須,斂眸以聞,瞧著神色,有些酲困。
“唔……”聽了奇事,觀了奇物,崔洵始終不置一詞,不過這個人向來都是不輕易當(dāng)眾發(fā)表意見的。良久,他才抬起頭來,夫婦倆心照不宣地對覷了一眼。崔洵那雙被醇酒灌得有些渾濁的眼睛微翕著,露出一絲威嚴(yán)的目光。
“奇技淫巧,故弄玄虛!”崔洵對那烏漆錦盒的幻術(shù)既不感到訝異,也不感到稀奇,最后還嗤之以“奇技淫巧”四個字,以示對這種“雕蟲小技”的不屑。“少見多怪”的何瓊芝卻不以為然:“可是官人——”
“娘子!此事確有蹊蹺之處,可若真要即刻細(xì)察,怕是要有損杏兒名節(jié)的!”崔洵一句話便點到了此事的要害,何瓊芝也不好再說什么,這原也是她的顧慮,只是這錦匣上的那兩行字,讓她隱隱覺得不安。
“先回家吧。之前我托了白行老找了個大夫,據(jù)說醫(yī)術(shù)不錯,過兩天他來府上,給你好好瞧瞧?!闭f罷,崔洵已將他從周嬤嬤手中索來的斗篷披在了何瓊芝的身上,還親自給系上了結(jié)帶。
杏娘從旁遞過兩個手爐,崔洵取過一個,塞到了妻子手中,另一個則沒有接將過來,只道:“天正冷呢,你穿的這么單,小心凍著。至于這銀釵,由你瓊姨先收著,你就不要多想了,凡事自有我和瓊姨為你做主?!?p> 杏娘捧著手爐,頓覺心里暖暖的。她本想攙扶著何瓊芝回去,但崔洵卻從她手中搶過了何瓊芝的臂彎,挑起門簾便相伴回去了。望著二老的身影消失在凄冷的夜色之中,杏娘又佇立了良久。崔洵酒量并不深,今晚宴飲多喝了幾杯,剛進(jìn)屋的時候連步子都有些零亂,可縱是如此,他依舊堅持要把著自己妻子的手腕一起走回去。這樣的情深,這樣的親睦,深深地印在了杏娘的腦海之中。
回去的路上,何瓊芝堅持要與杏娘同車相伴,崔洵不欲強(qiáng)求,只半醉半醒地扶軾而嘆曰“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然后就一個人倒在了馬車?yán)铮盟灿行耙隆毕胍粋€人靜一靜。
瓊姨緊緊攥著杏娘的手,生怕這雙纖纖玉手,明日便飛離了自己似的。盡管杏娘此刻正在自己的身邊,但是她依然覺得杏娘馬上就要離開自己一般,想起昔年之事,一直縈繞心頭,耿耿于懷。
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一日,金兵圍攻汴京開始,同知樞密院孫傅相信了軍中的一員士兵郭京,言其身懷佛道二教之法術(shù),能施道門“六甲法”,并會佛教“毗沙門天王法”,而后竟在朝堂之上以障眼法騙得官家和大臣的信任,還封他為成忠郎。
他揚言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陣“血海法”,可生擒金將,讓官家只需坐等檻車縛酋即可。閏十一月廿五日,郭京于宣化門上作法,卻不允許凡夫俗子旁觀。眾人不得上前觀看,只有時任簽書樞密院事的張叔夜(杏娘的爺爺,張伯奮的父親)可在旁觀看。
時金人圍攻,兵臨城下,郭京拔下白旗,舉黑旗為令,不久金軍即攻上城。而這時,郭京卻言要下城作法,當(dāng)即逃離,汴梁淪陷。汴梁城破后,城中就有人散布流言,言張家通敵,不然為何郭京只讓張叔夜一人上城,且金人入城后,更是善待張氏兄弟二人,雖然張叔夜隨二圣北狩,但張氏兄弟倆卻安然無恙地留在了汴京,賜了錦繡宅院,還授了高官厚祿,連張夫人也被封了誥命。
由此,張氏兄弟背著父親賣國求榮的流言便不脛而走,沸沸揚揚地傳遍了整個東京,言之鑿鑿,似有實據(jù),連崔洵和何瓊芝在南渡途中,亦有耳聞。
雖然,之后張叔夜白溝自縊,張伯奮服毒殉國,張夫人自刎明志,無不證明了張家人的忠義與氣節(jié)。但曾為金人之傀儡皇帝的張邦昌在還政趙宋官家之后,卻云張伯奮確曾有通敵之實——在他做“皇帝”期間,那金韃子曾私下里透露于他,張伯奮曾與金人主將以非常之手段有過書信往來。雖這個秘密并非那金韃子明言語之,但其意昭然,確鑿無疑。
朝中諸人聽聞此事,大駭不已,惟有那梁溪先生不信其言,直斥其誣枉忠良,為了卸責(zé)諉罪,而故意矯言欺眾,實乃國之賊也!張邦昌自辯不過,除了以唾洗面,也實在拿不出什么證據(jù)來反駁。故而,張伯奮通敵叛國一案也就這樣不了了之。
到得今日,張邦昌死了,梁溪先生也去了,而這個案子的是是非非卻依然活在人們的口舌之中!
每當(dāng)胡塵飛揚之時,人們北望神州,總會情不自禁地怨恨起當(dāng)年流言中的當(dāng)事人,不管流言是否被證實,不管當(dāng)事人是否被冤屈,他們的情緒和情感都會凌駕于道理之上。畢竟,神州陸沉、家業(yè)淪胥,這樣的傷感,這樣的仇恨,并不能因為這一個人的死而一朝泯滅。
在金人破汴京城之前,杏娘的母親把女兒托付給了何瓊芝,也把生的希望讓給了何瓊芝,她們曾約定在金陵重聚,但是還沒等崔洵和何瓊芝抵達(dá)江寧府,杏娘父母的噩耗便先一步抵達(dá)了江寧。何瓊芝遽聞消息,悲慟過度,遂致小產(chǎn),此生未有再育。
而她唯一的兒子也在南渡的途中失足溺斃于秦淮河中。這無疑是給這對夫婦悲上加悲,痛上加痛,然而,他倆還沒來得及給自己的兒子收殮,金人的鐵蹄又再次催逼著他們不得不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他們在積骸如山的漏澤園中匆匆埋葬了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在那里,他們目睹了“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的人間慘劇,也就是在那里,他們撿到了一個嗷嗷待哺的棄嬰。
這個嬰孩的父母沒給她留下一字半句,也沒給她留下一件信物,甚至連一個像樣的襁褓都沒給她留下,就像是一件帶不走的行李一樣被丟棄在道路旁。何瓊芝見之哀憐,便收留了她,并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緗。
在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里,杏娘每天行走在孤獨無依的旅途之中,停下來的時候,她時常一個人靜靜地颙望那布滿陰霾的天空,天空之中,有一只失群的小雁兒,雖然它孤身一人,但它依舊拼命地往北飛著,好似那里有等著它的父母。
自那之后,又過了很久,何瓊芝突然發(fā)現(xiàn)杏娘已不像以前那樣愛笑了,甚至連眼淚也很少見到了。也是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當(dāng)苦難逼著他們往前跋涉的時候,也在逼著這個小女孩快速成長。以前,她總覺得杏娘和小緗都是一樣不幸的可憐娃兒,可事實是,小緗要比杏娘幸運的多——她還沒有懂事,那段被父母遺棄的悲慘歷史雖然寫進(jìn)了她的人生,卻沒有在她的人生中留下明顯的痕跡,所以,她是不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種凄苦的孤獨感的。
小緗懂事后,何瓊芝便讓她去到杏娘的身邊,她希望小緗的笑容可以讓杏娘那顆孤獨的心得到些許慰藉。然而,今晚,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小緗偷偷將杏娘的所言所行,事無巨細(xì)一一報知于周秉仁周管家的時候,她的心噔地一下提了起來。
她沒想到當(dāng)年她苦心安排在杏娘身邊寬慰杏娘服侍杏娘的女伴今日竟成了監(jiān)視主人通風(fēng)報信的細(xì)作!她沒有細(xì)思也不敢去細(xì)思周秉仁一個管家何以要打探主人的言行舉止,她只思量著要趕緊把小緗從杏娘身邊調(diào)離。盡管她也明白,杏娘和小緗感情深厚,硬行支調(diào),會惹杏娘傷心,但她不得不這么做。
而另一廂,獨坐愁城的崔洵斂眸凝思,愁眉深鎖,顛簸的馬車讓他無法安靜,跳動的燭火也讓他無法集中精神,直到馬車經(jīng)過車馬喧闐燦如白晝的夜市時,他內(nèi)心的煩愁才稍稍安寧許多?;秀遍g,他的腦海里掠過一個影子。
靖康元年,在金人第二次圍困汴京城之前,一夜,張俊突然派人來到他的宅上委托他辦一件事情。那人臨去時,崔洵曾瞥見他將一支銀釵和幾封密函收攏在一起,并貼身藏入懷中,十分謹(jǐn)慎。時崔洵也覺得奇怪,但他不過是個聽命辦事俯仰唯唯的人,不好過問;況且那支銀釵也甚是普通,想來也不過是那送信之人的體己之物,所以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剛剛,他再次見到了這支其貌不揚的銀釵。
時隔多年,為什么它會再次出現(xiàn)?到底是誰送來的?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當(dāng)年的事?崔洵在心底反復(fù)的思索著這些沒有答案的疑問,非但百思不解,還疑竇叢生。其中,讓他尤為不安的便是那錦盒底下的那兩行詩。與何瓊芝一樣,他所在意的也不是那兩行詩的內(nèi)容,而是那兩行字的字跡。
“那不是他的字嗎?他不是死了嗎?”
忽而一陣陰風(fēng)從他身后呼哨而過,驚得他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他駭然睜開雙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自家溫暖的羅床之上了。他覺得口渴,便起身步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水是溫?zé)岬?,正適口入喉。他一手端著水杯,一手提了提肩上的長袍,漫不經(jīng)意地往簾外覷了一眼。
時,浮云閉月,江煙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