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朦朧,尚未分明,山腳處露出絲絲曙光,透過窗戶,打在睡夢中人的臉上。
孟曦側(cè)躺著身子,被他摟在懷里,目光所及是他熟睡的臉龐,昨夜纏綿過后,她一夜未睡,只伸出手,細細臨摹著他的眉眼臉廓,一遍又一遍,直至曙光乍現(xiàn),天色晝亮。
她點了他的睡穴,無論她如何擺弄,他都未醒。
原本的許多話,都咽下了肚子,她利落的披衣起床,踏出門的一瞬間,回過頭看了依舊躺在床上人一眼,眼中滿是柔和,淺淺一笑:“若有來世......”
待司馬旻奕悠悠轉(zhuǎn)醒時,摸索到身旁人已不在,心下一驚,騰然從床上坐起。
今日已是禪位大典,望向窗外,算了算時辰,已近辰時,心中閃過一絲念頭,暗叫一聲“不好”,他終究叫她算計了。
更衣時,目光從梳妝臺匆匆一瞥,只見一白色薄紗上似乎鐫寫了幾個字,他翼翼拿起,只看了一眼,便怒目而立,周身散發(fā)出濃烈的冷肅之氣,拳頭將薄紗緊緊握住,似是要將它蹂躪成灰,抑制不住心中怒氣,咬牙喚著薄紗主人的名字:“孟曦...”
薄紗上可見:
道殊途,何同歸?
此去經(jīng)年,各生歡喜。
不待星移,與君永訣。
禪位大典被安排在祭壇,壇下高官將侯,無一不衣著工整,站列整齊,朝拜高臺。
祭壇前設(shè)有三位尊坐,中間那位是兩鬢花白時日不多的漢中王,右手邊坐著剛剛封位新任漢中王,肅穆著一張臉的孟驥。
尊坐前是一條大紅色的羊絨毯,直通祭壇外,孟曦著赤紅色內(nèi)袍,披玄色護心甲,最外面亦是赤紅色拖尾外袍,背部繡著一只翱翔九天的凰,跟著孟曦緩緩前進的步伐,輕微顫動,顯得逼真靈動。
待司馬旻奕匆匆趕至祭壇的觀禮臺,所見的便是這一幕。
她雙足踏在紅色絨毯上,一身公主的傲氣和大將的豪氣,腳下的絨毯是用將士們鮮血染紅的路,她沉著鄭重的走出每一步。
他聽到祭壇上傳來太監(jiān)高讀圣旨的聲音,每一詞一句都像南屏寺的鐘正落于他的頭頂敲打,敲在他的耳邊,打進他的心里,可他又不記得那太監(jiān)究竟說了什么,只記得:
“......乃國之所依,民之所幸,特封為鎮(zhèn)國公主,與大司馬及內(nèi)閣協(xié)理朝政......”
“鎮(zhèn)國公主......”從頭至尾,他都在呢喃著這四個字,這個四個字代表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過,意味她這一生都逃不過皇室和漢中了。
圣旨讀畢,孟曦已于紅毯行至天壇,只見她焚香跪拜,高舉過頂,音色宏亮,雖為女子卻發(fā)出足以震懾朝野的聲音:
“吾孟曦于皇天后土,祖宗基業(yè)立誓:愿此生不嫁,以身許國,為漢中鞠躬盡瘁,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女子一臉認真的模樣,光芒萬丈,她便像是現(xiàn)在高照于頂?shù)奶?,照耀萬物,那道澤披世人的光也向他打過來,卻像一把利刃直接穿過他的心臟。
他兀自地笑了,笑得那樣認真,似是一件極好笑的事情,笑到眼淚不禁翻出眼眶,他晦暗地轉(zhuǎn)身離開,步伐有些踉蹌,落荒而逃。
落坐于左側(cè)尊坐的孟曦,威儀顯然,她掃視著全場,目光撇及觀禮臺時,心頭一滯,再看過去時,只見一個背影,步伐凌亂,神形顫晃。
又過去一月有余,自打禪位大典后,孟曦便再沒見過司馬旻奕,只聽聞原本蜀國的人打算當晚便走,怎料他們睿王突生惡疾,一病不起,只能暫留漢中,孟曦曾遣益清前去看過幾次,卻都被冠冕堂皇的理由拒之門外。
近日他似乎好些了,安排了今日回蜀。天陰沉沉的,風(fēng)很大,她站在城樓上,單薄的身影,似乎隨時隨地都能被刮下去。
城樓下的馬車走的很匆忙,沒有停留,沒有掀簾,看不清里面的人是何模樣,馬車漸行漸遠,天上不合時宜的下起了絲絲小雨,伴隨著狂風(fēng),夾雜著拍打在臉上,冰冷徹骨。
孟曦靜立在城樓上,不動如磐石,臉上沒有神色,看不出半分情緒,像那天她高坐在祭壇上,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腦子空白,四肢僵硬,無法動彈,只是那么呆呆的望著。
崖香欲上前勸阻,菘藍攔著她,輕輕搖著頭。金烏一戰(zhàn)幾乎都是菘藍陪著她,對于孟曦的情與思,她再清楚不過。
初遇孟曦時,她便是一身戾氣,戰(zhàn)場殺敵絲毫不弱,治軍御下更是從不心慈手軟,她戰(zhàn)神的名氣是她真刀真槍一點點打殺出來的,那是何等的威風(fēng)凜凜,英姿颯爽。
可小姑娘是如何殺掉第一個人的,那是怎樣的心路歷程,午夜夢回又是如何,無人可知,在她身上永遠都是一副冷靜穩(wěn)重的模樣,直到遇見那個人。
“報”帳外匆匆走進士兵,單膝跪地道。
“說”孟曦正看著軍事地形圖,銀色鐵面將她的面龐遮住,讓人看不清她的情緒。
“蜀國剛派來的援軍破了我們的包圍?!?p> 孟曦原本打算聲東擊西,拐到敵軍背后去搶斷他們剛運來的糧草,如今卻叫人破了,微微訝異后,吩咐到:“立即回撤,去給我查,是誰壞了我的好事?!?p> “已經(jīng)查到了,援軍將棋上掛著“遙”字?!笔勘鴪?。
菘藍在身旁接話道:“聽說蜀國有位三皇子,不僅文韜武略,還用兵如神,怕就是這位了,司馬遙,字旻奕?!?p> “司馬旻奕......”孟曦呢喃出聲。
又是一日。
“報”
“說”
“司馬遙破了我們的一字蛇陣?!?p> “令,二龍夾擊?!?p> “報”
“又被破了?換五陣合圍?!?p> “恐怕不行......”士兵顫顫說道。
“為何?”孟曦疑惑。
“殿下,大軍......已經(jīng)......被打散了......”士兵帶著哭腔說道。
“司馬旻奕”,孟曦狠狠咬著后槽牙:“撤退?!?p> 接連幾日,孟曦要做什么,似乎都被他早早料到,每次都潰不成軍,最后竟被圍堵在金烏城。司馬旻奕卻是樂不可支,還興致勃勃地跑到城門地下耀武揚威,高聲喊著:
“小娃娃,下來,哥哥教你打仗啊......”
“小娃娃,別掛免戰(zhàn)牌啊,掛白旗吧......”
孟曦深知他是故意挑釁,為了一舉拿下金烏,可偏偏只能仍由他欺辱,氣得直直跳腳,幾次都恨不得直接出去,與他大打一場,將他舌頭拔了。
那是菘藍第一次見孟曦有情緒,還是那么大的情緒,一連多日。也有那么幾次孟曦小計謀得逞,讓蜀軍吃了幾個暗虧,便興奮地跳進她懷里,許多次她都覺得那才是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有的情緒,原來她也會生氣,也會開心,只是那樣的情緒只對某人而已。
她是個一生凄苦的,前半生受盡磨難,原本想著她后半生或許會好一些,可現(xiàn)在站在城樓上的她,菘藍知道,她并不舒坦。
可嘆她如此聰慧,必然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是,誰都無法去勸一位公主,讓她放棄自己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