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曇好生厲害,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竟一口氣列舉出了三條理由,且皆在情理之中,只聽得皇帝司馬衍眉頭不由得緊皺起來,心中嘆道:“朕還是輕看了郗曇,沒想到此人竟有如此口才,不僅是滴水不漏,且句句在理,令朕無法反駁??磥?,今日之事或許只有作罷了……”只因為郗曇一番話,皇帝便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不過,從事中郎庾翼亦非常人,加上本就是皇家外戚,他深知今日之事已不僅僅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桓溫的生死之事了,而是關(guān)系到了權(quán)力的的制衡,甚至是在朝堂之上的話語權(quán),因此,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斗。庾翼今日只可贏不能輸。
“呵呵,郗重熙好口才,庾翼領(lǐng)教了。不過,先生欲以唇槍舌劍,便要顛倒黑白,攪亂是非,未免可笑了吧!“庾翼先是譏諷了郗曇一句,然后,對司馬衍躬身施禮道:”陛下,臣聞春秋有云‘不復(fù)仇,非子也?!覆皇苷D,子復(fù)仇可也?!家掳傩找嗳绱?,何況桓彝乃一代忠臣,為抗擊叛賊而遭人陷害,桓溫為彝之長子,既知仇而不報,不孝也!其枕戈泣血三載以待時機而報血仇,乃真英雄,至孝之人也,不僅無罪,且應(yīng)張榜天下,恢復(fù)爵位,征辟入朝,以為朝廷所用,報效國家才是。相反,若是依郗先生之法,治了桓溫之罪,豈不是令忠義之人齒寒?試想,若天下人皆因此為例,何人還敢挺身而出匡扶正義,何人還會記得恢復(fù)河山之志?庾翼倒是想問問郗先生,難道你已經(jīng)習慣了如今的偏安,忘卻了江北的大片河山和黎民百姓了嗎?難道你是想用這般的巧舌如簧來掩飾貪生怕死的本性嗎?“
“你……你……你這是……”郗曇語塞,沒想到庾翼會這樣直接質(zhì)問,竟然用偷換概念的方式,把問題轉(zhuǎn)移到了考量他的忠心上來。
庾翼卻不給郗曇喘息之機,直接跪倒在地又對皇帝連聲說道:“臣有罪,臣有罪??!“
”舅父,請起,舅父何罪之有?“
庾翼不肯起來,伏地繼續(xù)說道:”朝廷自被迫南遷僅僅不過二十載,臣原本以為國仇家恨應(yīng)記憶猶新,上至百官下至黎民均應(yīng)臥薪嘗膽,以圖有朝一日大軍北伐恢復(fù)山河,可是,今日庾翼才終于明白了,原來那并非是所有人之夙愿,江南之地似乎已經(jīng)成了某些人的溫柔鄉(xiāng),什么北伐、什么大業(yè)都只是說說罷了。臣為陛下痛心,更因為臣之無能而感到萬分自責,臣不敢想,倘若有一日北方那些虎踞之族踏過長江,兵臨城下之時,還有沒有臣子能挺身而出,為國盡忠??!嗚……嗚……“庾翼越說越激動,說之動情之處居然嗚咽起來。
他這一出,不僅郗曇沒有料到,就連少年皇帝司馬衍也是深受感動,所有新愁舊念一股腦的涌上心頭,不由自主的也長吁短嘆起來。
不過,這一下那原本成竹在胸的郗曇卻亂了陣腳,也是慌忙伏倒于地,連聲說道:“恢復(fù)山河之志臣絕不敢忘,臣甘愿為陛下做馬前卒,肝腦涂地萬死不辭。一切均由陛下做主,臣絕無異心?!?p> 事到如今,誰勝誰負,所有一切都已明了了,正所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北M管只是一場口舌之戰(zhàn),卻并不亞于戰(zhàn)場之上真刀真槍的較量,也許,這就是“智斗”。
即然勝負已分,更何況這樣的結(jié)局是完全稱了司馬衍之意的,故而他占了先機便是,沒必要將郗曇趕盡殺絕,還應(yīng)以安撫為主。
“誒?重熙言重了,今日之事只是你與庾卿的一場論道而已,論道便是要各抒己見、各執(zhí)一詞,有理者而勝之,無關(guān)其它,卿家萬不可多心啊!何況郗司空乃先帝托孤老臣,朕安能不明了卿家對朝廷社稷之赤誠之心呢?快快請起,快快請起!”司馬衍口氣溫和地對郗曇說道,也用另一種方式再一次宣示了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
此時此刻的郗曇自知敗落下風,只能暗恨自己不夠沉穩(wěn),面對皇帝如此態(tài)度,當然除了謝恩順勢下了臺階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
于是乎,司馬衍趁熱打鐵頒布赦免詔書:龍亢桓氏一門忠烈,乃朝廷社稷之忠良,桓溫為父報仇,誅滅奸佞,實為義舉,當褒獎于天下。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際,吾皇求賢若渴,故征辟桓溫入朝。欽此……云云。詔書大致意思便是如此,關(guān)鍵更絕的是,這詔書司馬衍竟然是命郗曇,郗秘書郎執(zhí)筆所書,再由中書省頒布下去的。雖然只是一件小事,卻令司徒王導(dǎo)甚是難堪,盡管整件事他都未曾露面,更沒有顯露出任何態(tài)度。但是任何局內(nèi)人都很清楚,一樁小事情的背后,其實有著兩種勢力的博弈,當初,知曉了庾翼進宮獻計后,是郗曇主動請纓,且打了定能完勝的保票,王導(dǎo)這才安排了這一出戲的。而結(jié)果卻出乎其意料,沒想到郗曇空有其表,臨陣自亂陣腳,反而讓皇帝與庾翼演了一出雙簧。征辟一個小小的桓溫并無大礙,王導(dǎo)不相信皇帝用了桓溫,能掀起多大的波瀾,只是這一回讓庾氏外戚占了上風才是令他感到不爽的。這也間接導(dǎo)致了郗曇的被雪藏,一直到了其中年才被慢慢啟用,此乃后話。
且說桓溫如同墜入夢境一般,短短幾日人生便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剛剛還是連殺三人的殺人兇手,此時竟搖身一變成了忠勇可嘉,為朝廷表彰的義士,人生境遇如此,真是令人嗟嘆!
桓彝生前萬寧縣男之爵位順理成章被桓溫繼承,桓溫亦名正言順擠入了士族上層,只是這與其報國的宏圖偉志還相距甚遠?;笢馗莻€知恩圖報之人,很快便知道了自己能夠化險為夷,平步青云并非是什么祖宗庇佑、蒼天有眼,而是在關(guān)鍵的時間得貴人出手相助,而且倘若自己日后想繼續(xù)在朝野施展抱負,也必須依靠某些力量才行。
于是,將老母好生安頓于宣城后,這一日清早,桓溫乘船只身前往都城建康。
宣城乃屬揚州治下,所距建康路途并不遙遠,同日未時,桓溫便到了都城。前文有述,建康城始建于孫吳時期,雖然經(jīng)歷了多年戰(zhàn)亂,但仍可謂是氣勢恢宏,城內(nèi)外水系四通八達,都城南面正門即宣陽門,再往南五里為朱雀門,門外有跨秦淮河的浮橋朱雀航。宣陽門至朱雀門間五里御道兩側(cè)布置官署府寺。建康南遷人口極多,其中士族大多居于秦淮兩岸之地。至于,桓溫此行要見之人正居住于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