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澹臺梵音感慨的是,何老爺子這次居然任何話都沒說,非但對大中午的打擾自己午睡沒有一絲意見,脾氣也相對順暢,表情卻跟泥塑了的一樣,邦硬邦硬的,開門后也只淡淡的看了眼門口站的人,便側身讓對方進來。就算如此,也足以讓早時體驗過他狂暴本性的人受寵若驚,又有一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別扭感。
當然,今天就她一個前來拜訪。
原本想跟著一起來的郭仁義被陌生男子上島的事弄得分身乏術,只得暫緩審問何老爺子的計劃。穆恒和韓清征,倆二貨打著暗中查訪的幌子結伴出海釣魚去了,這大冷天的,也不怕凍死。而沈兆墨,他十分有眼力見的選擇回避,只要不是見危險的對象,他一般不會緊跟著不放。
然而,當澹臺梵音坐在家中,老爺子盤著腿、徹底打開話匣子的時候,她才發(fā)現,自己感動得太早了。
“老教授呢?”何老爺子板著臉,操著他特有的、底氣十足卻十分不悅的語調。
“教授昨晚累著了,在休息呢。”澹臺梵音答道。
“你說你們,研究就研究吧,非把陳芝麻爛谷子的前塵往事翻出來,有意思嗎?沒想過給我添麻煩??!”
澹臺梵音立馬意識到何老爺子找她來的目的。
“是墳墓的事?”
何老爺子伸手拿起一個蘋果,在衣服上蹭蹭,張口啃下一塊嚼了兩下,“老糊涂東西,讓我交代清楚墳墓里的僧人究竟怎么死的,幾百年前的事了,我交代得著嗎!吃飽了撐得?!?p> “您不清楚?”
何老爺子給了她一個耐人尋味的眼神,“清楚又怎么樣,政府給獎勵嗎?還不是白浪費我吐沫星子。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和尚,又不是唐僧,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歷史上死的和尚多了去了,哪個不是背后帶著一串故事,個個都較真的話,那甭活了,早晚得心?;罨罾鬯馈!?p> 房間的一角有一張長方形的餐桌,厚厚的桌布足足又抬高了四公分,桌上擺滿了一盤水果、一個暖瓶,以及一瓶放在熱水里燙著的酒。右手邊墻上掛了一幅中國水墨畫掛抽,畫中是瀑布溪水、浮云繞山,一眼就能看出是個不得了的老物件。
何老爺子拎起燙熱的酒倒了一小杯,同時倒了杯熱水推給澹臺梵音。
澹臺梵音接過杯子,漫不經心的抬眼看著老人,隨后,笑瞇瞇的說:“老爺子,您叫我來,不是找我來訓話的吧,咱有話直說行嗎?繞彎子累心?!?p> “小丫頭,你還嫌累,我還沒喊累呢!”何老爺子仿佛是從高往下俯瞰弱小人類的玉皇大帝,鼻子里重重噴出一口氣,“你們都查到了什么?”
“我和教授都懷疑是村民謀殺了僧人……是嗎?”
“是?!焙卫蠣斪踊卮鸶纱?。
“是不是有誰不滿僧人或是神明,才會下毒手?”
何老爺子雙手插入頭發(fā)間,狂抓了幾下雞冠子似的頭發(fā),“要不是擔心你們胡說八道,造謠生事,毀了村莊的名聲,我才懶得張這口……”他自言自語的嘟囔了幾句,“你們這些外來的啊,說是什么教授研究者,哼!結果都是些俗人!怎么跟我們這些沒見識的村里人似的?!?p> 何老爺子的言外之意是……他們所想的動機太膚淺?
“請您賜教?!卞E_梵音一聽他這話,更加客氣道。
“賜什么?你這丫頭,不知道我沒文化嘛!說大白話不行,顯擺你讀書多怎么樣!”
這都哪個哪啊。
澹臺梵音被他指責的郁悶得不行,就聽下一刻,何老爺子話鋒一轉,語調變得一本正經,甚至有些嚴肅起來。
“惡人殺死的僧人……是這么回事,又不是這么回事……怎么說呢,其實還挺復雜的……要怎么開始說呢……解釋起來……唉……”
澹臺梵音:“……”
這老頭估計是想看自己急死。
“是不是經過考證的我不清楚,也沒留下什么史料,全憑何家代代相傳下來……那僧人,傳說是在殺人的時候被對方殺死的。”
“……什么……”笑意從澹臺梵音嘴角驟然隱去,表情變得僵硬難看起來。
“相傳自寺廟建起后,村中天災便徹底消失,瘟疫、海嘯、泥石流這類的自然災害再也沒有侵擾過村子,人們開墾土地,種植莊家作物,可問題也就出在越來越平靜幸福的生活上,都說吃飽了撐得,放在這就是真理?!?p> 當村民們不再為了吃飽肚子犯愁,不再因為生病請不起大夫而傷心時,惡心便取而代之的生長出來,一些平時就好吃懶做、肆意妄為的人逐漸暴露本性——偷盜、打架滋事、欺凌,這類雖然小但足以擾得生活不得安寧的行為越來越多。天高皇帝遠,小島地處偏僻,而且惹出的事又不值一提,所以地方官員全都懶得管。
“溫飽思淫欲,人心可不會因為生活幸福就消停?!?p> “天災沒有了,人禍卻漸漸橫行,受害的村民們便每天跑到大威德明王的廟中燒香祈福。”
“然后,行腳僧就決定替天行道,親手懲治惡人?”
何老爺子頓了頓,“沒人看見過僧人行兇,村民們看到的是島上的混蛋們一一慘死,據說是被某種巨大的東西撞擊的四分五裂,成為一塊塊鮮血淋林的肉塊,而每次,僧人都在不遠處念經誦讀。于是,村民們便相信僧人請求大威德明王顯靈處死的那些惡人。”
澹臺梵音了然的點點頭,“僧人殺人就是這樣來的……”
何老爺子將酒瓶再次灌滿冷酒,隨后放進熱水里燙燙,“其實,僧人壓根什么也沒做,那些人為什么會死也是未知,不過村民們寧愿相信是大威德明王聽見了他們的祈求。后來,村子里就安生多了,那些心術不正的人,要么就因為害怕離開了小島,要么就改過自新,從此好好生活。可就在這時候,僧人卻被害了,在僧人尸體的不遠處,人們另找到了一具七零八落、仿佛被剁碎了一樣的村民的尸體。”
“為什么判定是村民?”
“碎肉之間有一件衣服,后來,有人認出這件衣服屬于一個吃喝嫖賭無所不作的混蛋的,那人父母都死了,只留下了個破房屋,勉強能遮風擋雨,他又好吃懶做,平常就在家呆著,由于懼怕大威德明王,這人每隔幾天便會乘船去鎮(zhèn)里,至于去干什么,我就不用說了吧,鐵定不是光耀門楣的好事?!焙卫蠣斪用嗣破浚械剿疁夭粔?,就又往里灌了些熱水,“惡棍死就死了,那是因果報應,可他臨死之前竟然殺害了僧人,這讓村民們氣的不輕,他們把惡棍的碎尸體切成了更小的碎末扔進海里喂了魚,隨后修建了墳墓,把僧人的遺體葬入其中,也就是你們看到的那座,而我們何家就是那時候選出來守陵的家族,由村子供養(yǎng),生生世世都得遵守?!?p> 生生世世……
澹臺梵音瞬間覺得這個詞有千金重。
不料,何老爺子倒是突然笑了起來,“哪有可能真的生生世世,胡扯呢,好比戰(zhàn)亂的時候,連命都保不住了更別說還守什么墳,也就那個年代,我們何家沒有盡到先祖的定下的責任,有的家人上了戰(zhàn)場,死在了那里,大部分逃難去了,這座島也基本荒廢。奇怪的是,只有那座廟和墳墓安然無恙,都說那里真有神明守護。戰(zhàn)爭結束后,我們何家是第一批回島的人家,一邊務農,一邊繼續(xù)守陵。”
講完故事后,何老爺子還不忘補一個“怎樣,講的好吧”的得意的眼神。
澹臺梵音琢磨著這個故事,玄是玄了點,倒是古代喜聞樂見的風格,故事本身沒什么問題,然而她總是覺得哪不太對勁,就跟袁老教授最初那樣,雖然老教授早把那點不對勁就著睡眠送給周公了。
郭仁義他們的圍島大搜索一點收獲都沒有,即便帶上沈兆墨助陣,老天爺也沒賞臉,于是當澹臺梵音回去時,郭仁義還有跟來的幾個同事都灰頭土臉的舉著礦泉水猛地往肚里灌。
這些人排解的方式絕對有問題。
一陣溫熱的呼吸從背后貼近耳旁,澹臺梵音嚇了一跳,回過頭去,沈兆墨的眼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層霧,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朦朧的映照出懷中人的身影。
“回來了……”
怕冷的澹臺梵音還微微打著哆嗦,沈兆墨下意識摟的緊了些,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憐惜。
“看郭隊的模樣,人沒找到?”澹臺梵音掙開纏著自己的雙手,脫下外套,一個沒注意,又被沈兆墨摟進懷里。
她不由自主的抬頭看。
沈兆墨用自己那種輕柔舒緩、夾雜著濃濃親昵的聲音說:“冷冰冰的,嘴唇都青了,我給你的圍巾呢?今天風這么大也不知道圍上。”
“還行,不覺得冷?!卞E_梵音攬著他的腰,頭靠在他胸口蹭了蹭。
沈兆墨的神情柔軟的不能再弱軟,由著她在自己懷里拱來拱去,輕輕地、不易察覺的在她頭上親了一下。
“找到人了嗎?”澹臺梵音抬頭問。
“沒有,他們準備回局里排查,幸好帶的人美術學的好,找了麻將屋的老板畫了份人物畫像,比著畫像找的?!?p> 看來,當警察,一定要好好學美術。
“等我把今天的事告訴教授后,就會勸他回去,再這樣下去,師娘非得殺過來不可,我可不愿意陪葬?!?p> 聽她這樣說,沈兆墨低頭看下去,“怎么?對案子不好奇了?”
澹臺梵音豎起一根手指在沈兆墨眼前晃晃,“非也,君子不奪人所愛,我可不打算搶郭隊的風頭,而且他也不待見我,何必留這兒礙眼呢?!?p> 捧著一肚子涼水晃蕩的郭仁義顯然沒聽見他們的談話,他腦子里,無數的謀殺動機正跟幻燈片似的一一閃過。而更讓他心煩意亂的,則是那個上島后沒影的王八蛋,郭仁義心想,那混蛋該不會鉆地底或是上天了吧?就算上天,也該雁過留聲,怎么就跟蒸發(fā)了似的,連個影都沒有。
假如老天爺能傳聲,一定會特別耐心的對郭仁義說:郭大隊長啊,其實大可不必操心,要找的人馬上就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