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由命
“是雨秋紅葉嗎?”
三好長慶坐在墻垛上,對城頭用望遠(yuǎn)鏡眺望的十河一存問道。
“是。”十河一存用他那如機械般沙啞沉重的嗓音答道,“就在馬印下?!?p> “不是影武者嗎?”三好長慶雙手扶著女墻站了起來,走到了十河一存身邊,看著肉眼完全看不清的遠(yuǎn)方。
“不會認(rèn)錯,我見過他兩次?!笔右淮娣畔铝送h(yuǎn)鏡,把他交還到了三好長慶手上,“一次是談判時,還有一次是20多年前的賭場里?!?p> “你還記得那次賭博?”三好長慶接過望遠(yuǎn)鏡,隨手?jǐn)R在了墻垛上,淡淡地問道。
“記得。”十河一存用比剛才還肯定十倍的語氣沉聲道。
“怎么會記得這么牢?”三好長慶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卻沒有笑出聲,“四弟你從小到大,明明都記性不好的。”
十河一存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著藍(lán)天。陽光被四朵巨大的烏云給遮住了,讓雙眼可以直視著蒼穹。
“因為那次,兄弟四人都在?!?p> 十河一存吐出了一口氣,幾乎是咬著牙根給出了答案。
這個從小不記事,沒有三位兄長那樣機敏頭腦的四弟,卻比誰都珍視兄弟四人來之不易的團聚時光。
三好長慶也抬起頭,順著十河一存的目光向天上望去。在灼人的陽光下,有兩片烏云先后消散開來,化成小多小多的陰云,融入到了另外兩朵烏云里。
“我會殺了他?!痹谄G陽突破烏云,刺向地面的那一刻,十河一存毫不畏懼地逼視著刺眼的陽光,低聲道,“為二哥,三哥報仇?!?p> 三好長慶覺得陽光太晃眼了,便低下頭來。他看到了自己腳邊的城墻上,有幾滴血跡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他順著血跡下落的方向向上尋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弟弟那緊握的雙拳,和被指甲刺破了的手心。涓涓的血流,順著指尖不斷淌下。
他流出的血,和自己的血是一樣的,也和已經(jīng)逝去的那兩人一樣。十指連心。
“我發(fā)誓?!笔右淮孓D(zhuǎn)過身來,神色已經(jīng)恐怖得不似人類,猙獰如厲鬼般地起誓。不知是向自己的哥哥起誓,還是向地獄的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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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正八年(1580)5月23日,申時四刻,雨瀧港。
“來了。”隨著前方的瞭望忍者不斷傳回情報,雨秋平也掏出了望遠(yuǎn)鏡向著十河城望去。只見十河城的東大門豁然打開,數(shù)百騎士高舉武士刀魚貫著呼嘯而出。
“這應(yīng)該是三好家最后的底牌了吧?!庇昵锲骄従彽卣{(diào)整著望遠(yuǎn)鏡的焦距,但還是難以捕捉到高速移動著的騎兵隊的隊首。他看著看著,卻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將近五百多人的騎兵,沒有一個人帶著靠旗,也沒有一個人穿了盔甲,甚至沒有人帶著刀鞘。一人一馬一刀,僅此而已。
“不打算活著回去的意思嗎?”雨秋平咽了口唾沫,這支騎兵決死的氣勢令他愕然。
十河城距離志度港不過10里多的距離,全數(shù)奔馳的騎兵只要一盞茶的時間就能沖到楓鳥馬印下。雨秋平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勁草備和天河備在楓鳥馬印前列陣防御,準(zhǔn)備抵擋這來勢洶洶的騎士。
作為勁草備第一連的連長,長洲貞真此刻正站在一線,部署著防御。他所在的連隊,就擋在雨秋平馬印所在的正前方。雖然在他身后,還有勁草備第二連的防線和天河備第一連占據(jù)的那個小高地。不過,他這里也絲毫不能有失。在騎兵的沖擊下,一旦第一道陣線垮掉,后續(xù)的陣線也可能被波及。
不過,他并不是很擔(dān)心。他也從軍這么多年了,見多了比這場面要危機得許多的情況。眼前這三好家的騎兵,再強也不可能比赤備和越后騎兵厲害吧?紅葉軍連他們都能擋住,又何況是四國島上的騎兵呢?
“長槍手,列防馬空心方陣!鐵炮手,居中預(yù)備!”長洲貞真熟練地發(fā)布著命令,前排的紅葉軍長槍手整齊地跪下,將長槍向斜前方探出,后排的長槍手則把長槍依次從前排的肩膀上伸出架起。而方陣?yán)锏蔫F炮手,也紛紛裝填完畢。
“第二排,第三排長槍手,半蹲!”長洲貞真又下達(dá)了一個命令,這是為了給鐵炮手騰出射擊的角度。等到鐵炮手對著沖過來的騎兵進(jìn)行一輪齊射后,長槍手再起立應(yīng)敵。
長洲貞真抬頭看了眼艷陽,又看了眼被長槍手那些雪亮反光的槍尖,心中已經(jīng)是十拿九穩(wěn)。馬匹這種東西最怕尖銳、反光的物體,往這長槍林上撞時肯定會有不少馬匹抗拒、受驚。而一輪齊射后,就算打不死多少人,也足以用鐵炮轟鳴的聲音驚馬。
用這五百騎兵去沖嚴(yán)陣以待的鐵炮手和長槍手的陣地,無論如何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聽著馬蹄聲越來越近,看著眼前揚起的馬蹄塵越來越高,長洲貞真死死地盯住了那支視死如歸的騎兵隊。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之后戰(zhàn)斗的走勢:鐵炮齊射后,前排估計會翻下去十幾個騎士。不過,劇烈的轟鳴聲和人仰馬翻的混亂都會極大驚擾到馬匹,不少戰(zhàn)馬會人立而起,甚至把背上的騎士掀翻下來。而這一次致命的減速,會導(dǎo)致騎兵沖陣最關(guān)鍵的速度變慢許多。等到那隊騎兵沖到陣前后,馬匹又會因為雪亮的長槍而再次受驚,能順利撞入長槍林的騎兵估計只有一半不到,剩下的都會在陣前因為停頓而被戳成馬蜂窩。
“又不是在北陸道那鬼地方…”長洲貞真在心里忍不住唾罵道,那次北陸道的雪戰(zhàn)可是給紅葉軍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大雪讓數(shù)目眾多的鐵炮無法使用,一個備隊只剩下一兩個排的鐵炮手。而始終陰沉的天,也讓長槍無法反光來驚擾馬匹。這導(dǎo)致了紅葉軍在越后騎兵的沖擊下?lián)p失慘重——不過在這里不需要擔(dān)心這些。眼下的天時地利是最有利于紅葉軍的防馬方陣的,而幾乎滿狀態(tài)的紅葉軍更不會怕這些四國騎兵。
“預(yù)備——”看到騎兵隊已經(jīng)進(jìn)到射程邊上,長洲貞真拖著悠長的音調(diào)高喊道:
“齊射!”
一聲令下后,勁草備第一連的陣地前騰起一陣火光,隨后硝煙彌漫開來。前方的騎兵隊里,立刻傳來了馬匹的悲鳴和騎手落地的聲音。
“第二排、第三排長槍手起立!”長洲貞真高聲發(fā)布著指令,目光卻緊緊盯著前方。硝煙散去后,他想象中騎兵隊的混亂并沒有出現(xiàn)——那支騎兵隊連一絲一毫的減速都沒有,馬匹似乎對鐵炮的劇烈轟鳴聲沒有任何受驚的表現(xiàn)。
“怎么可能…這是什么馬?”長洲貞真難以置信地愣了一下,可是撲面而來的怒吼聲一下子讓他回過神來,騎兵已經(jīng)沖到陣前。百米的距離對于沖鋒的騎兵就是眨眼間的事,長槍手們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等待著戰(zhàn)馬因為反光的槍尖受驚、人立而起或是左右扭動的那一刻,刺出手中的長槍。
然而,長槍手們并沒有等到這一刻。他們面對的,是一匹匹對眼前的雪亮槍尖視而不見的奔馬。這些馬匹不帶任何猶豫和驚慌,一頭向長槍林撞過來。仿佛等在那里的不是銳利堅硬的長槍,而是香甜可口的干草。
飛奔著的騎士的沖擊力根本不是長槍手能擋下來的,撞擊爆發(fā)的瞬間就是人仰馬翻、一片狼藉。密集的長槍將沖在最前面的馬匹和身著布衣的騎士們捅除了無數(shù)窟窿,但是那些騎士也連人帶馬地砸進(jìn)、撞進(jìn)了長槍陣?yán)?,把最前排的勁草備士兵紛紛撞飛、撞翻。有的士兵被直接撞倒,隨后被沉重的馬蹄踏碎在了土里;有的士兵直接被巨大的沖力給頂飛了出去,好像被風(fēng)吹起的撲克牌一樣打著轉(zhuǎn),砸向了地面。哀嚎聲、喊殺聲、慘叫聲、刀槍骨骼折斷的清脆聲不絕于耳,陣地上血雨腥風(fēng)。敵我兩軍的尸體頃刻間把戰(zhàn)線染紅,一片混亂里更多的騎士踏著同伴的尸體繼續(xù)向前沖去,沒有半點減速的意思。
長洲貞真在沖鋒里被一個被撞飛的同伴給帶得翻倒了出去,連著滾了好幾圈,陰差陽錯地躲過了一劫。等他掙扎著爬起來時,那數(shù)百騎兵已經(jīng)呼嘯著繼續(xù)沖向了他身后的戰(zhàn)線。他們每個人都沒有攜帶穿戴任何防具,隨便一擊就可能致命。他們的布衣上,已經(jīng)沾滿了前方同伴潑灑的鮮血。這些騎士一個個悍不畏死,咆哮著向前沖去。
“怎么可能…”長洲貞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人不怕死…馬怕啊…馬怎么可能無視鐵炮轟鳴和長槍林的反光呢…”
難道…
長洲貞真看向一個騎士的坐下馬的頭部,隨后意識到自己剛才那異想天開的念頭是真的:
他們刺瞎了坐下馬的眼睛、刺聾了坐下馬的耳朵。
看不見,就不怕長槍的反光。聽不見,就不怕鐵炮的轟鳴。這樣的馬匹,哪怕前方天崩地裂,也能一往無前地沖過去。
無所畏懼的武士,和無所畏懼的戰(zhàn)馬。
這支騎兵就是抱著同歸于盡的心思來的…根本沒有回去的打算?
這是人嗎?還是地獄來的惡鬼騎士嗎?
長洲貞真絕望地站起身,看著這支騎兵隊以同樣的勢頭撞向了身后的友軍。他愣了半晌,立刻對著身旁的旗手喊道:“快!快!立刻讓殿下撤回船上去!這支騎兵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