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三章 生死
在天正八年(1580)5月23日,申時三刻,贊岐國雨瀧港。
雨秋平帶著侍衛(wèi)從懸梯上爬了下來,乘著小船來到了四國島的土地上。勁草備和天河備已經(jīng)撐開了很大的探頭陣地,雨秋平一行人策馬來到了附近的一處高坡上,將楓鳥馬印高高打起。望著四周起伏的山地,雨秋平心里忽然有了一些沒來由的情緒。
“吶,我說,你們覺得‘死’是什么?”雨秋平開口問道,周圍的侍衛(wèi)們聞言都是一愣。
“殿下問這個干什么?”森蘭丸有些不安地湊近了雨秋平,打量著雨秋平的神色。
“就是想問問你們的看法,沒什么,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吧。”雨秋平露出了微笑,側(cè)過頭來看了眼森蘭丸。
“嗯…”森蘭丸抿著嘴斟酌著,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死就是心不跳了唄,人沒了?!背饶翁┢较氘斎坏夭遄斓?。
“那死了之后,‘你’在哪里?”雨秋平扭過身來看向了朝比奈泰平的方向,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腦袋。
“我?”朝比奈泰平似乎不明白雨秋平的問題是什么意思,“我死在那里就在那里唄,可能會被埋到地里去吧?!?p> “那是你的身體,又不是‘你’?!庇昵锲綋u了搖頭,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身體會腐朽,只剩白骨。若干年后,白骨也會消散。到了那時候,‘你’在哪里?”
“轉(zhuǎn)生了吧?!鄙m丸用手指緩緩地點著下巴,猶豫地答道,“信佛的人往生凈土,作惡的人墮入地獄。像我們這樣的武士…應(yīng)該會再轉(zhuǎn)世到人間吧?!?p> “那你記得你轉(zhuǎn)世之前的事情嗎?”雨秋平繼續(xù)笑著追問道。
“當然不記得,過了三途川就會把前世的事情忘掉了呀?!鄙m丸也笑了起來,白皙的臉頰上露出了小小的酒窩,“怎么可能記得前世的事情?!?p> “既然你不記得了,那有怎么確定你轉(zhuǎn)世了呢?”雨秋平的笑意逐漸收斂,神色也變得有些悵惘,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說不定死了之后什么都沒了,靈魂也消散了?!?p> “怎么會有那種事?!鄙L可不以為然地走到雨秋平身邊,把腳擱在了雨秋平坐著的石頭旁,靠著大樹道,“靈魂哪里會消散?會消散的只是肉體。”
雨秋平看了眼森長可,又看了眼自己衛(wèi)隊里那些年輕的面孔,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點了點頭。
“你們能這樣想也挺好的,至少不會那么害怕死亡?!庇昵锲絿@了口氣,雙手交叉靠在腦后,伸了個懶腰道,“對我而言,靈魂是不能轉(zhuǎn)世的。死亡就是永久的黑暗和孤寂,失去一切,是一切的終點。所以啊,其實我還挺怕死的。”
“換個問題吧。”見大家沉默了,雨秋平有笑了起來,再次問道,“如果現(xiàn)在告訴你,你的生命只剩半個時辰了,你們會干什么?”
“干什么?趕緊寫辭世句唄?!背饶翁┢轿嘏牧伺男馗?,“若是沒留下辭世句,死得不就像個雜兵一樣?!?p> “可是留了又有什么意義呢?反正你已經(jīng)沒了,再也看不到了?!?p> “我雖然看不到,別人看得到呀。”朝比奈泰平走了兩把,一把攔住了森蘭丸的脖子,“比如蘭丸就能看到啊!”
“那有什么用呢?你已經(jīng)不在了。我感覺你還是沒聽懂我在說什么?!庇昵锲接檬种傅闹腹?jié)在朝比奈泰平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殿下說的是…王陽明的心學(xué)嗎?在下倒是以前聽過?!币慌缘娜蘸:鋈婚_口道,“吾即世界?”
“嘛,差不多,也不完全是。腦科學(xué)的事情,給你們解釋也解釋不清楚?!庇昵锲阶龀隽艘桓薄靶嗄静豢傻褚病钡谋砬椋蠹覠o奈地攤開了手。
“殿下…”森蘭丸的神色里憂慮更深了,“您今天說這些干什么?”
“我就是在想,我如果突然在這里死了,會怎么樣。”雨秋平緩緩地把手合了起來,說出了一句有些沉重的話。
“怎么可能?”森長可聞言一惱,用人間無骨往地上狠狠地一頓,“前面是9000大軍,周圍還有我們這么多衛(wèi)士,背后就是安全的艦隊,哪怕十萬大軍殺來,殿下也來得及逃跑!怎么可能會死?”
“要是就這樣死了,那也太隨便了吧?!背饶翁┢揭苍谝慌脏洁熘焱虏鄣溃暗钕乱菓?zhàn)死在和武田家或者上杉家那樣殊死相搏的戰(zhàn)斗里,還算可以接受。這種穩(wěn)操勝券的戰(zhàn)役里,怎么可能會死掉?”
“當年家督殿下也是這樣想的?!?p> 雨秋平輕聲說出了這句話。
一直站在邊上沒有加入談話的本多忠勝微微怔了一下,朝比奈泰平也愣住了。而森長可那些沒有在今川家待過的人,對這個話題倒是沒什么感觸。
“你們有想過去寫話本小說嗎?”
雨秋平跳脫的話題讓大家都跟不上,半晌后森長可才笑道:“怎么了啊?殿下?怕那鬼十河怕得風(fēng)魔了?您都在說些什么啊?”
“那你們看過話本小說嗎?”雨秋平?jīng)]有理會森長可的挖苦,而是繼續(xù)問道。
“源氏物語?”朝比奈泰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舉起了手,朝著雨秋平晃了晃,“算嗎?”
“算,當然算?!庇昵锲铰勓源笮ζ饋恚蛄瞬砰_口道,“我問你,如果書里面光源氏在遇到明石姑娘時,突然滑了一跤摔死了,你對這情節(jié)會有什么想法?”
“紫式部有毛病嗎?哪有作家會那么寫?”朝比奈泰平也被雨秋平的話逗樂了,笑得前仰后合,“她要是這么寫,源氏物語也不會流傳至今了?!?p> “為什么啊。不管怎么樣,死都是死,為什么你就接受不了這樣的死法嗎?”雨秋平故作不解地歪著腦袋。
“光源氏可是主角??!”朝比奈泰平理所當然地插著腰道,“像他這樣的主角,怎么能就這樣平淡、甚至是滑稽的死去呢?”
“是啊,故事里的主角,就算要死,也該有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法。死之前要鋪墊很久他犧牲的意義,死亡的描寫也畫上不少筆墨,最好還要用大量的側(cè)面描寫去寫出他人對他死亡的震撼和悲痛。臨死前,也要留下一些壯美的辭世句和遺言,這樣的死法才是主角啊?!庇昵锲娇嘈α艘宦暎斐鲎约旱氖终?,在陽光下打量著掌心的紋路,“如果不明不白就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時候,一句話都沒留下來,也太隨便了吧?!?p> “可是現(xiàn)實不是故事,多少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時候?!庇昵锲皆掍h一轉(zhuǎn),自己也緩緩站了起來,雙手拍了拍褲子,把塵土拍掉,“那些一代豪杰們,想必也設(shè)想過自己的死法吧。要么就是名滿天下、功德圓滿后,在子孫的簇擁下安然而去;要么就是在一番慷慨激昂的動員后,做好了舍棄一切的覺悟,向不可戰(zhàn)勝的敵人發(fā)動決死沖鋒;要么就是在死敵的追殺下走投無路,退入熊熊燃燒的天守閣里飲恨切腹。無論如何,都要有一點儀式感才行。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有點準備時間,讓自己死得體面點才醒?!?p> “我好奇的是,如果死亡毫無征兆、毫無防備地忽然降臨,那些壯烈離世的人,是否還能如此從容?他們在死前,究竟看到了怎么樣的光景呢?”
雨秋平環(huán)視了他的侍衛(wèi)們一圈,大家都是面色凝重,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給你們個具體的例子吧?!庇昵锲綈鹤鲃“愕匦α艘宦暎叭绻闶且粋€權(quán)傾天下的大名,平定日本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情。然而,就在你某一天晚上在一座安全的古寺里安然睡下后,卻在不知道半夜幾時被忽然叫醒。侍衛(wèi)告訴你,叛軍已經(jīng)殺到門外,你馬上就要死了。這個時候,你會做何感想呢?”
“不甘心?”森蘭丸試探地答道。
“活見鬼?!背饶翁┢綕M臉黑線地笑了笑。
“豁出去了,沖出去也要把那叛將砍了,一換一?!鄙L可拍了拍手里的鑌鐵十文字槍,冷哼了一聲。
“想辦法留下遺言,安排繼位的問題吧?!比蘸5目紤]倒是更加現(xiàn)實一些。
“我也想過很多答案,但是我覺得都不對。那種絕望的,事關(guān)死亡和終結(jié)的絕對恐懼面前的感受,不親身經(jīng)歷是不會體會到的。那種毫無預(yù)感就來臨的死亡…”雨秋平喃喃自語著,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侍衛(wèi)們,還是在回答著誰,“但是為什么…青史上幾乎沒有留下過,有名人在死前驚慌失措的樣子呢?難道他們都有那么強大的定力和明對生死的從容嗎?”
鳴海城大火里,您所看到的光景,究竟是什么樣的呢?
“殿下。”森蘭丸又一次舊事重提,神色里的不安已經(jīng)快溢出來了,“您今天到底為什么忽然想起這些事情來?”
“哦…我可能猜到了一個答案。”雨秋平把手摁在森蘭丸的肩膀上,扶著他緩緩坐了下來。
“是不是那些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強者…都能預(yù)感到自己的死亡呢?所以才不會,毫無準備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