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九章 嘆息

　　天正七年（1579）11月25日傍晚，織田軍收兵時，仍然沒有人突破四之丸的城頭。在信徒們的佛號聲、歡呼聲和嬉笑聲中，織田軍從城頭狼狽撤離。

　　僅僅一天，織田軍上下就付出了將近3000人的傷亡。而本愿寺軍的傷亡估計(jì)更夸張，因?yàn)槟遣灰拇蚍?，以及完全不躲避織田軍炮火的行為，讓本愿寺軍估?jì)倒下了5000人——守城一方的交換比居然如此糟糕，可見信徒們的抵抗有多么瘋狂。

　　“不準(zhǔn)再蟻附登城了，無論是哪一部都不可以?！?p>　　當(dāng)晚的評定會議上，剛剛看完傷亡報道的雨秋平陰沉著臉道，“總共70000人，一天傷亡3000，還能打20天？這下可好，100天都等不到了?！?p>　　“那些禿驢估計(jì)被我們殺掉五六千呢，這樣耗下去先跨的是他們?！弊裘{良之今天在指揮時右手還被標(biāo)槍打傷了，現(xiàn)在正纏著繃帶，同樣一肚子怨氣。

　　“藤八，我和你說，這樣換下去先跨的反而是我們。”雨秋平坐了下來，神色嚴(yán)峻地道，“你們沒注意到嗎，沖在前面送死換命的都是那些信徒，本愿寺的僧兵反倒傷亡很小，躲得好好的。那些信徒一個個都不怕死，死了多少士氣都沒事，第二天依舊頂在前面。咱們的兵可不是信徒，要是在攻城里傷亡三四成，如何還打得下去？”

　　“我可去他娘的這幫狗屎和尚！我問候他們……”雨秋平說著說著，忽然暴起了粗口，讓眾人都是一驚，森長可尤其意外。一直以來，雨秋平的形象都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儒將，可是現(xiàn)在口吐紛紛得卻比森長可這個愛罵人的還難聽。

　　“忽悠無辜百姓頂在前面換命，他們自己拿著把鐵炮躲到后面，倒是真的會玩??？”雨秋平越罵越是生氣，已經(jīng)不再說日語，而是用罵人更加便利的漢語破口大罵道，“不剃度，不戒酒，不齋戒，娶妻生子，拿著那些窮苦百姓辛辛苦苦幾年省吃儉用供上的獻(xiàn)金去大魚大肉，各個吃的膘肥體胖。真的有事了還讓信徒頂在前面自己拿鐵炮，我可透他們祖宗十八代！娘的…一向宗，凈土真宗，我透！”

　　見到雨秋平如此震怒，營寨內(nèi)的眾人一時失語。森長可聽了半天，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道，“死得又不是咱的人，是那幫叛賊，你有什么好這么生氣的？”

　　“死誰的人都是人，人就是人！”雨秋平?jīng)]好氣地看了眼森長可，斬釘截鐵地對著眾人道，“明天開始，不準(zhǔn)蟻附登城，誰也不準(zhǔn)擅自出戰(zhàn)！死太多人了…一天在這城頭就傷亡了一萬人啊，咱們的傷兵還有的救治，城內(nèi)的信徒要是傷了估計(jì)都沒人管他們。哦，或許有人管？來幾個酒肉和尚在邊上念幾句經(jīng)文，就算是超度了？就算是去凈土了？我去他丫的！”

　　“那怎么辦，不讓我們登城了，那這石山御坊總要打下來的吧?！背靥锖闩d在一旁開口道，“紅葉你可是被下了死命令的?！?p>　　“用炮轟?！庇昵锲缴裆缓荩谅暤?，“明天把所有的炮都調(diào)到西城去，配合紅葉艦隊(duì)的艦炮一起轟城！”

　　“以我們火炮的威力，估計(jì)難以對石山御坊這樣堅(jiān)城的城墻有所損害?！敝裰兄刂我驳吐晞裰G道，“將不因怒而興兵?！?p>　　“那也打打看，我還不信了。”雨秋平一意孤行地?fù)u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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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正七年（1579）11月26日上午，石山御坊西門外。

　　織田軍集結(jié)了他們?nèi)康幕鹋?，包括了陸?zhàn)炮和艦炮，總計(jì)大大小小兩百余門大小口徑的火炮，對著石山御坊進(jìn)行了空前絕后的狂轟亂炸，比之前紅葉艦隊(duì)炮擊薩摩內(nèi)城還要壯觀。整片石山御坊西邊的陸地和海面上滿是硝煙和火藥味，石山御坊的城頭更是一刻都沒有安靜過，炮彈如雨點(diǎn)般地落下，硝煙里混雜著殘軀斷臂和碎石塵土，盤踞在石山御坊城頭久久不去。

　　大炮的轟鳴聲和城頭的撞擊聲與碎裂聲大到連站在一起的人都要靠喊才能彼此交流，而原本還在城頭戍守的信徒和僧兵們也沒有一個敢起身，全部老實(shí)地趴在墻磚上。一旦有一顆炮彈剛好落上城墻，瞬間就會帶走十幾個乃至幾十個人命。

　　炮擊過后，西面城墻上布滿了深淺不定的凹坑，西城的城門也被轟爛，露出了背后堵死的磚墻。城頭的墻垛殘缺不堪，翻倒了一大半，西城后的城樓、櫓、射擊孔等城防設(shè)施更是盡數(shù)被摧毀。鮮血在城墻上流淌，從墻垛的缺口處淌下城來。

　　然而，黑色火藥驅(qū)動下的實(shí)心炮彈終究威力有限。一整天的高強(qiáng)度射擊消耗了大量的彈藥儲備，可最終石山御坊的西城城墻主體依舊屹立在這里。竹中重治說得沒錯，以火炮的威力，難以對石山御坊這樣堅(jiān)城的城墻造成有效損害。即使已經(jīng)把它達(dá)成一座裸城，只要那些悍不畏死的信徒還在，織田軍依舊寸步難行。

　　伴隨著炮擊的結(jié)束，西城城頭再次響起了整齊的佛號聲，仿佛在嘲笑織田軍的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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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晚上例行的織田家評定會議上，今天的氣氛格外壓抑。大家都是征戰(zhàn)多年的宿將，不會看不明白。如果想光靠炮轟就把西城城墻打塌，哪怕把雨秋家和織田家所有的庫存彈丸火藥都打光也不夠，一直打100天說不定才有機(jī)會。

　　“這城墻是真硬啊，嘿嘿…”池田恒興看帳內(nèi)氣氛太尷尬，開口活躍氣氛道，“若是尋常小城，照這個轟法，早就轟塌了?！?p>　　“如果石山御坊不是這樣的堅(jiān)城，主家也不會奮戰(zhàn)十年還拿它無可奈何了。”堀秀政眉頭緊鎖，“若不是有百日之限，倒不如真的封鎖石山御坊，靠斷糧落城?！?p>　　“要不我們聯(lián)名寫信給主公，求他撤銷百日之限？”佐脅良之笑著提出了個主意，“你們看怎么樣？”

　　“得了吧，你那是要紅葉死啊。”池田恒興又干笑了兩聲，拍了拍佐脅良之的肩膀道，“我都看的明白啊，現(xiàn)在主公就是看紅葉不痛快。你還搞一堆人聯(lián)名幫紅葉？顯得主公為難重臣，兔死狐悲？讓全天下看笑話？那不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明天再沖一次不就得了?！鄙L可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語的雨秋平，“西城都快給打爛了，就剩一道墻了，明天我們再沖一次，肯定能沖下來。”

　　見雨秋平還是不說話，森長可便轉(zhuǎn)過身來，對著雨秋平沉聲道：“不是我說，這城總要打的是吧，你又不能不打。反正該死的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死，就注定這里要躺下幾萬人了，你也別在那想了。陰沉這個臉，給誰看?。磕惝?dāng)年和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決戰(zhàn)時，難道沒有下過把部下往火坑里送的命令嗎？當(dāng)時你敢于犧牲，現(xiàn)在怎么不敢了？”

　　“那兩場戰(zhàn)役在你們眼里，或許是我贏了。但對我而言，我已經(jīng)輸?shù)靡粺o所有了。”雨秋平終于開口，眼里的悲傷卻讓大家都是一顫，“你們知道我死了多少弟兄嗎？要是讓我再選一次，我打死都不想打那兩仗?！?p>　　“我的天？讓你名震天下的兩仗你居然不想打？你知道多少武士做夢都在夢到自己擊敗了上杉謙信和武田信玄嗎？”森長可聞言難以置信地連連搖頭，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雨秋平。

　　“但是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庇昵锲矫蛄嗣蜃欤堊?、穴山信實(shí)、小幡杰盛、水原子經(jīng)…無數(shù)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回到了眼前。他低下頭，沉吟了許久，最終抬起頭道：

　　“明天再打一次試試看…如果不能突破的話，就停止進(jìn)攻?！?p>　　·

　　天正七年（1579）11月27日，織田軍再次對石山御坊發(fā)動了總攻。在損毀嚴(yán)重的西城城墻上，鳴鏑備和燎原備的戰(zhàn)兵幾度幾乎占領(lǐng)城墻，但是還是被潮水一般涌來的信徒擊退。信徒們念著佛號，不顧一切地沖向紅葉軍。他們就仿佛沒有感情的殺人機(jī)器一樣，毫不畏懼刀槍劍戟。被槍刺中了就抱住槍，被刀砍總了就拉住刀，倒在地上了就去撕咬拉扯，只剩一口氣了也要用頭去撞。他們眼里仿佛沒有自己的性命，只是單調(diào)重復(fù)著“攻擊”的命令。刀劍、竹槍、錘子、榔頭、木棍、鞭子，他們把能找到的一切武器往紅葉軍身上打去。打不透那盔甲就往縫隙里捅，捅不到就用那沾滿鮮血的十指去扯掉紅葉軍的盔甲，用牙齒和拳頭去攻擊。但凡有一點(diǎn)機(jī)會，他們就會抱著每一個能看到的紅葉軍一起往城下跳。

　　而躲在后方的鐵炮手，則一刻不停地收割著登上城頭的織田軍的生命。有那些人肉盾牌在，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壓力地瞄準(zhǔn)著。各城的城頭的血水都已經(jīng)快要漫過腳踝，可是本愿寺軍就是一步不退。拉鋸戰(zhàn)持續(xù)到傍晚，織田軍最終還是只能鳴金收兵，無奈從城頭撤離。當(dāng)本愿寺信徒們那熟悉的佛號聲再次響起時，織田軍的陣線一片沉寂。

　　是役，織田軍付出了近4000人的傷亡，總傷亡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一成，卻連從城墻上下來摸摸石山御坊的地面都辦不到。這樣一座堅(jiān)城，這么多悍不畏死的信徒——或許這真的是無法通過人力攻陷的城池嗎？

　　當(dāng)晚，雨秋平取消了例行的評定會議，再次下令織田家各部不準(zhǔn)出戰(zhàn)。他不見任何人，把自己一個人留在了本陣內(nèi)的一座小土山上，望著滿天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