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校區(qū)距離報到那天去的市中心校區(qū)有15分鐘車程，沒有直達的公交車，學校校巴從早到晚地在不同校區(qū)之間穿梭運送。
課程可以自己選時間，即使全在晚上上課也能夠拿齊學分。如果想把白天都用來打工，晚上和周末應付課堂和作業(yè)也是沒問題的，不過欣陽不想這么做。
兩年太短，如果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餐廳里端盤子，她的時光隧道里就只有餐桌、食物和各種油膩膩的盤子可供回憶，當然也有美元。慶幸的是，相比上一代留學生的別無選擇，如今她只要節(jié)儉一些，還不至于非需要這些美元不可。既然已經(jīng)勞民傷財?shù)仫h洋過海了，如果兩年后她要離開，她希望能夠純粹而飽滿地體會這個與祖國完全不同的世界。
學校的一切沒有什么好抱怨，除了課本太貴。欣陽學的是金融管理，A4大小的硬皮書沒有低于100美元的，二手書也便宜不到哪里去，換成人民幣都讓她膽戰(zhàn)心驚。
因為時間和選修內(nèi)容都是學生們自己挑的，并沒有什么固定的類似五系（1）班這樣的組織，每個課上都有些生面孔有些熟面孔，大概三分之二的美國學生和三分之一的留學生。各種需要調(diào)研或討論的小課題很多，組成一個小組做課題的同學才會彼此交流得多一些。
除了會計學、貨幣銀行學這些全世界金融系都會有的常規(guī)科目，她的課表里還有一些新鮮有趣的課，比如“職場溝通”和“職業(yè)自我管理”。兩門課都是女老師教學，但除去教學內(nèi)容外，教學氣氛差異甚大，前者歡快明朗，而后者平穩(wěn)得幾近沉重。
幾堂課下來，欣陽分析出這跟兩位老師的生活狀態(tài)有關(guān)系。
“職場溝通”的老師個子不高，身量苗條，齊耳的金發(fā)，眉眼中總帶著笑意，是中年版的“美國甜心”類型。常穿剛過膝的裙子，聲音并沒有與年齡同步增長，甜甜脆脆地像個少女，喜歡拿些棒棒糖來分給同學們吃。上課舉例時不時就會用到自己的老公和兩個女兒，看得出如果不是十分克制，這門課就從“職場溝通”變成“家庭溝通”了。
“職業(yè)自我管理”的老師將近50歲的模樣，小麥色的臉上有強硬的線條，棕色長發(fā)綰成蓬松的髻，眼窩深陷，目光嚴謹。有一次跟同學們回憶起她作為一個本州土著，小時候從偏遠的家里來一趟“Downtown”市中心是多么隆重的事情，欣陽猜想大概類似于中國農(nóng)村的“趕集”吧。除了這個童年回憶，再沒聽她提到過自己的家人。她自我介紹還在另外一間大學有任教，那間大學頗有些名氣，但遠在另一個州，與本市通勤距離要四個小時。
快樂老師課間必定要回教師辦公室補充水分，她說自從每天喝2000毫升水，身體和大腦的改善都讓她太吃驚。嚴肅老師大概對改善身體和大腦都沒有很高興致，課間也待在教室里，時間長了，同學們倒跟她混得更熟些。
嚴肅老師把同學們都當成小孩，她的人生感悟隨時噴薄而出。有一次她問大家：“你們知道老了之后你們最需要的是什么嗎？”
眾學生雀躍回答，有說“愛”，有說“陪伴”，有說“喜歡的事情”，有說“成就感”......
嚴肅老師默默掃一眼大家，知道這些回答有幾分真誠也有幾分裝飾。眾口紛紜都安靜下來，等待老師的答案。老師用不容置疑地語氣說：“老了之后，你們最需要的，是現(xiàn)金?！?p> “現(xiàn)金”這個詞，聽著比“錢”專業(yè)了太多。
歲月有時是個好東西，能夠從容而坦誠地打破虛幻，實事求是。對于青年，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屑于說或者不好意思說，而50歲的人，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誠實是功德無量的好品質(zhì)。
她目光凜凜地又看了看圍著她的幾個同學，幾乎都是女生，問：“你們來讀研究生學歷是為了什么？”
沒等同學們醞釀出半真半假的回答，嚴肅老師自己回答了。她的語氣鏗鏘有力，抑揚頓挫，讓人無法不正經(jīng)危坐且全神貫注地聽，深恐錯過哪個重要詞句。老師說：“我小時候常聽人講，女孩子不需要太努力，因為以后會有男人養(yǎng)你們?？砷L大以后的事實是，并非每個女人都有男人養(yǎng)?！?p> 欣陽聽畢，非但沒有醍醐灌頂之感，倒有片刻迷惑于自己是來了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嗎，怎么女性教育里還有“靠男人養(yǎng)”這種內(nèi)容？幸虧她早前有些知識儲備，明白有些人類共同的困境，廣泛存在于文化乃至價值觀不同的社會中，并非農(nóng)耕民族所獨有。
欣陽以前聽有智慧的人說過，人的身體是各種零件的組合，察覺不到這些零件是最舒服的狀態(tài)，倘若對某個零件感覺特別明顯，一定是這個零件出了問題。她看著嚴肅老師此刻線條越發(fā)強硬的臉，猜想人生經(jīng)驗大概也和身體一樣，不痛不知。
嚴肅老師給大家布置的第一個調(diào)研作業(yè)，是自己聯(lián)系一位行業(yè)經(jīng)驗豐富的人士做采訪，自編采訪提綱，把行業(yè)里的規(guī)矩秩序、酸甜苦辣和生存法則挖掘挖掘，寫出一篇報告來。這種作業(yè)沒有課本可以參考，卻與期末成績單上的GPA分數(shù)掛鉤。
拿到分數(shù)的第一步自然是要找到愿意花時間被采訪的人，對于欣陽這種初來乍到無親無故的外國學生，這比用英語采訪和寫報告更難了幾倍。嚴肅老師并沒有給外國學生提供采訪資源，搜索引擎和電信黃頁并存的時代，在老師看來已經(jīng)條件太好。
下了課已是下班時間，不必急于去找人采訪，欣陽跟老師和各種膚色的同學們道了別，慢悠悠地往校巴去。偶爾有亞洲長相的學生迎面走來，卻并沒有駐足跟她搭話互認同胞的。她這間大學除了歷史悠久沒有多少知名度，有抱負的中國學生大約都奔哈佛耶魯?shù)瘸４禾偃チ恕?p> 校巴轉(zhuǎn)公交加走路，40多分鐘后欣陽才回到了住處樓下，打開郵箱，時輝的信正躺在里面。
信中時輝說下周就是父母的結(jié)婚三十年紀念日了，一早訂了新馬泰的旅游作為慶祝。外婆準備過來住一段時間，他每天下了班就要回去給外婆煮飯。
信很簡短，欣陽上了樓梯便已看完。她回來的路上在肉食店里買了些冷凍魚塊，煮點米飯燒個魚就是滿意的一餐。來美國兩個月了，時輝并沒有給她寄過方便面和香菇榨菜，大概早已忘記她半是打趣半是認真地要求過。
欣陽放下書包和信，快速淘米做飯。時輝若是能把她說過的話都放在心上牢牢記住才是件比較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