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暴雨無情地襲擊著被黑暗籠罩的城市,
黑洞洞的天空看不見月亮與星屑,
豆大的雨點打在薄薄的玻璃窗上,仿佛要將其擊碎一般。
窗臺上的面包屑被雨水打濕后,就像壞掉的粥。
診所內的燈光都被暴雨所掩蓋。
坐在書桌前,雙腳搭在桌面上。
一縷輕煙緩緩上升,消散。
皌嵐下次治療是在明天下午,
而埃利奧特先生則是在周天,
又是一個空閑的夜晚。
時針指向十點方向,
單調的鐘聲在房間回響。
世界,
我們所生活的全部。
目之所及皆是世界,
心之所見也是。
所以,我們所有的視覺、聽覺、感覺……都是對世界的反應。
意識則是基于世界而產生的。
世界是絕對客觀存在的。
所以人意識的改變不能對世界產生影響。
所以,我否認主觀世界的存在,
不能正確認識世界的人們便是得了“世界病”。
可惜絕大多數的人在這方面是健康的,
否則我的診所早就人滿為患了。
綜上所述,無論對或錯,意識都是人對世界認知,
就像眼睛看不到自己一樣,意識里是沒有本人存在的。
真命題。
那皌嵐呢?為什么皌嵐可以出現在自己的意識里?
真命題?
皌嵐是唯一的反例嗎?
假命題?
起身看向窗外,
滂沱大雨中,遠方的城市閃爍著模糊而耀眼的霓虹光芒,
想必即使這樣的夜晚,城市中仍是車水馬龍吧。
突然,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立刻轉身面向診所,
鐘聲仍在房間內回蕩,
但房間里不在只有我一個人。
藍色的沙發(fā)躺椅上,
銀灰色的長發(fā);
棕黑色的衣裙;
如陶瓷般易碎的身體。
皌嵐用她藍寶石般的眼睛注視著我。
“現在可不是營業(yè)時間,皌嵐小姐?!?p> 當話語說出口的一瞬間,我立刻就意識到這將是個無用的語句。
果然,皌嵐指了指我的胸口,然后便閉上了眼睛。
坐在綠色單人沙發(fā)上,
面對此刻如同皎潔的月光般平靜的少女,
我不禁想到究竟為什么美麗的月亮會躲藏在薄薄的云層后使自己變得朦朧。
閉上雙眼,
唱片開始轉動。
醒來時我仍坐在沙發(fā)上,
但皌嵐已不在面前。
拿出懷表,熟練地說出咒語般的句子:
“忘目前之虛,尋世界之形?!?p> 指針飛快地轉動。
朝右轉頭看向書桌的方向,
窗外依舊下著暴雨,
書桌的一旁,房間的角落,
皌嵐依著書架,纖細的手中捧著一本書。
風無言雨無聲。
“你是怎么進來的?”
剛才我確信自己沒有聽到鈴聲。
“我什么都知道。”
橙黃色的燈光照在皌嵐的臉頰上,為雪白的皮膚染上了些許血色。
“什么都知道還要看書嗎?”
“知道的越多越無知,知道的越少越博學。什么都知道的人要比普通人讀多得多的書,或不要。”
“你的話真是難懂。”
“謝謝夸獎?!?p> 這可能是句北極的冷笑話。
“在看什么書?”
“凱文?莫齊的《地下四百厘米》*?!?p> 當初為了填滿書架,在路過的書店買了三本凱文?莫齊的書,因為他的書最便宜而且在打折,《地下四百厘米》就是其中的一本。
“覺得怎么樣?”我問到。
“不怎么樣,凈是無趣的幻想,想的太多,寫的太少,想要讓故事在一周里結束,卻沒有把控節(jié)奏的能力,最后語言就變得晦澀難懂,非常無聊。而且缺乏知識,開頭就有錯?!?p> 這是不留情啊,估計凱文?莫齊現在正在打噴嚏吧。不過莫齊的確是個奇怪的人,第一本《皎潔的目光》*和第二本《地下四百厘米》的文風差異巨大,《世界形狀》*里居然還寫有主觀世界的存在。
“雖然他大部分的文章都只是沾了墨水的草紙,但《世界形狀》里‘唯一的客觀世界是由無數的主觀世界構成的?!@句話倒是不錯?!?p> 欸?原來皌嵐也這么迷信嗎?
“你剛才是不是在想‘我原來也這么迷信’?”皌嵐的表情變得嚴厲而溫柔。
這里應該沒有思想警察吧?“奧布蘭”*?!
“沒有,……或者有?!?p> 不要回答啊!
唱片旋轉,輕快的歌聲從金色的喇叭中傳出。
茶壺微傾,淡紅的茶水便流下壺嘴,
白色的瓷杯逐漸被茶填滿。
“抱歉,就只剩紅茶了?!?p> “沒關系?!?p> 皌嵐和我面對面坐在躺椅和單人沙發(fā)上,
《地下四百厘米》被隨意地丟在書桌。
“加糖還是加奶?”
“都不要,我喜歡單純的茶?!?p> 既不是MIF*也不是MIA*而是NM*嗎。
清淡的紅茶和濃郁的奶茶擺在同一張桌上。
“這可不是迷信?!卑t嵐突然說道
“‘這’是什么?”
“主觀世界?!?p> “我不相信有主觀世界?!?p> “但它確實存在?!?p> “你想說它在我們的腦子里嗎?”
“可能是,可能不是?!?p> “難道主觀世界是由意識創(chuàng)造的,獨立于客觀世界的嗎?意識只不過是世界的反映。”
“不,客觀與主觀世界交織在一起,且主觀世界受每個人感官和意識的差異影響,會偏離、否定甚至超越客觀世界?!?p> “如果不親眼看到,我可不會相信?!?p> “明明你每次治療時都在其中。”
“那只是意識,是對世界的反饋,我治療的目的也是矯正錯誤的反饋?!?p> “所以我才說你的思想枯燥,現在看來你腦袋里的東西沒比長滿蛆蟲的朽木好多少?!?p> 皌嵐將茶杯抵在下嘴唇的唇沿,微顰的雙眉仿佛在斥責我的愚笨。
我看著生氣的皌嵐,此刻的她
——就像個小孩一樣。
這是這幾天來唯一一次察覺皌嵐存在這樣的一面。
那我剛才豈不是和一個小孩興致勃勃地吵了一架嗎?
“我道歉。我向賭氣中的皌嵐搭話。
“為什么道歉?”
“因為我和你吵架了?!?p> “這不跟沒道歉一樣?!卑t嵐的眉毛放松了下來:“我們剛才爭論的事呢?”
“那只能看誰先拿出能夠令對方信服的證據了?!?p> “好吧,我就大人不計小人過,暫且先原諒你啦?!?p> 果然是個小孩子。
“反正你會看到證據的?!?p>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唱片機停止了運作,在倏忽間。
“什么時候?”
“終有一天?!?p> 時鐘的響聲清晰可聞。
“時間不早,我該走了?!闭f著皌嵐起身準備離開。
“所以,”我在皌嵐走到門前時叫住了她:“你今晚來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皌嵐拉開木門,回頭看向我,銀色的秀發(fā)如同潔白的銀絲:
“當你再進入主觀世界時,不要離開這個房間?!?p> “這種事不是只要打電話就好了嗎?”
“因為這樣會被他們知道?!?p> “‘他們’是誰?”
“幾乎知道一切的人?!?p> 木門受重力緩緩關上,房間里再不見皌嵐的身影。
鈴聲沒有響起。
睜開眼睛,
我正坐在綠色的單人沙發(fā)上,面前的藍色躺椅空無一人。
暖黃色的燈光充滿診所的每個角落;
唱片機的喇叭里傳出輕快的歌聲;
指針靜靜地停在懷表的表盤中。
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是夢嗎?
看向右側,書桌上隨意地放著一本《地下四百厘米》。
是,又或者不是。
窗外的怒吼著的暴雨如同深黑的墨汁,
遠處城市樓宇間的燈光愈漸模糊。
看來雨今夜是下不完了。
*《地下四百厘米》《皎潔的目光》《世界形狀》:三本都是年糕君寫的書名字的改名
*思想警察:《一九八四》里監(jiān)視人們的機關
*奧布蘭:《一九八四》中的人物,在小說后期對主角的“改造”中顯得能讀懂主角的內心
*MIF MIA NM:分別是“milk in first”“milk in after““no milk“的縮寫。據說是以前茶杯質量優(yōu)劣造成先后加入牛奶的區(qū)別(先加牛奶可以使茶不那么燙,防止茶杯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