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一天的心思都在稿子與父親之間掙扎,她憂慮也喜悅,她渴望又落寞。這樣的情感折磨得她消瘦得厲害。我能看到她下巴愈發(fā)挺俏,變得尖尖的。她那雙“溜溜”轉(zhuǎn)動的大眼睛也深陷下去,盡管還是黑得如瀉,但是凹陷得讓人心疼。
“文影。你怎么了?最近怎么瘦得這么厲害?”徐阿姨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問文姨。文姨挎上背包正要出門,聽到嫂子的問話就要轉(zhuǎn)身回應(yīng)一句。文姨一轉(zhuǎn)身,身子忽然一飄倒在了地上。
“文影?!毙彀⒁碳泵ε苓^來喊文姨。文姨輕飄飄的身子倒在地上,已經(jīng)養(yǎng)長的黑發(fā)散在肩膀上,有些枯黃。
“文影怎么了?”時叔叔聽見動靜從臥室里走出來問。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妹妹,急忙抱起來放到了沙發(fā)上。
“暈過去了。”徐阿姨語氣很輕,卻帶著一點(diǎn)嘆息。糧食越來越不夠了,有錢有票也買不到糧食。徐阿姨常常要排好久,等輪到她時,米已經(jīng)賣完了。
徐阿姨排在常常的隊(duì)伍前頭急得額頭上都有了汗珠,再次詢問老板:“小米也沒有嗎?”
“沒有。”
“那面呢?”
“都說了沒有啊。”售糧站的同志不耐煩地答道。
徐阿姨不記得自己問過幾遍了,只是聽到?jīng)]有后要再確認(rèn)一遍,再確認(rèn)一遍。她抓著空白布袋子往回走,一次一次,漸漸愁得有了幾根白頭發(fā)。
“做實(shí)驗(yàn)時你也沒這么累?!睍r叔叔給文姨灌下一杯糖水,坐在徐阿姨身后說。
“不累。爸呢?”徐阿姨問。她最怕老人知道這件事,她怕老人憂心,也更覺自己不會持家,才陷入這種窘境。
“出去了?!睍r叔叔答道。他繼續(xù)看徐阿姨頭上的白發(fā),在烏黑的頭發(fā)中分外顯眼。時叔叔動動徐阿姨的頭發(fā),將那幾根白發(fā)掩了起來。
“干什么?”徐阿姨忽而臉有些紅,感受著時叔叔的手穿過她發(fā)間。她頭皮有些癢癢的,不過很舒服。
“歸歸很久沒回來了?!睍r叔叔說。
“是。長大了?!毙彀⒁陶f。緊接著徐阿姨感嘆了一句,有些嗔怪地說:玩心大的孩子。”她隱下了她真正想說的后半句,“也不知道回來看看?!?p> “歸歸,太早熟了?!睍r叔叔感嘆道,“那孩子心思重,他聽話懂事,就是不愿和覺民交心?!?p> “誰讓覺民拋下他這么多年呢?!毙彀⒁陶f。
“這也......不能怪覺民?!睍r叔叔說。
“你說覺民這么多年去干什么了?”徐阿姨問。
“不知道??隙ㄊ菫閲易鍪裁础!睍r叔叔說。
兩人互相看著,忽然意識到這是大事,就不再談下去了。時叔叔輕輕從后面抱住徐阿姨。徐阿姨臉又紅了起來,輕輕掙動,最后還是倚在時叔叔懷里。
“文影在。”徐阿姨輕聲說。她倚在時叔叔懷里,看著躺在沙發(fā)上的文姨。
“沒醒呢?!睍r叔叔回答,仍然抱著徐阿姨不松開。他抱得不緊卻很溫暖。
下午陽光只是晃進(jìn)來一點(diǎn)兒,暖黃色散在整個客廳里。這種暖黃色傾瀉在兩人身上,映著徐阿姨的笑臉,和時叔叔微微皺起的眉頭。生計啊,還得維持。但生活啊,從不枯燥。
文姨慢慢醒來,抬頭看見頭上的天花板。她一直住在客房里,自從爺爺來了以后她就搬進(jìn)我的臥室,恰好我搬走了。要是我還留在時叔叔家,那文姨也是不會嫌棄我的吧。
“我怎么了?剛才眼前一陣黑,什么也看不見了?!蔽囊陶f。
“你暈倒了?!毙彀⒁陶驹诖策?,見文姨醒了就坐下來看著她。
“暈倒了。”文姨在心里詫異,自己竟然會暈倒。思慮太甚,終至勞損。
“你,多吃點(diǎn)飯?!毙彀⒁棠樕犀F(xiàn)出難過的神色。她心里很愧疚,也深覺憂慮。文影本就清瘦,竟然還讓她餓暈了。
“別擔(dān)心。”文姨這樣回應(yīng)。她默默整理心里這段時間的種種想法。明明覺得這樣挺好的,為什么還會想那么多呢?總覺得不甘心?不夠?我太貪心了嗎?可是兩條溪水,難道不能交匯到一條河流里嗎?兩個人彼此.......不抗拒的人,就不能走到一起嗎?文姨只能在心里這樣形容她和父親。因?yàn)樗煌父赣H的態(tài)度。她盡力爭取過,她也想過要說出來。每每心里壓制不住的情感折磨得她坐臥不安時,她就想沖到父親面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但她殘存的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她慶幸自己有這一絲理智,也遺憾地想,要是沒有這一絲理智該多么好。她矛盾、糾結(jié),最后在終日憂思中暈倒了。一點(diǎn)也不是因?yàn)槌燥埖脑颉,F(xiàn)在的文姨根本注意不到飯桌上的飯菜,是多是少,都有些什么。即便現(xiàn)在擺上大魚大肉來,她也吃不下去。
文姨漸漸平靜下來,她躺在床上想“我能不能試試呢?如果最后他不說,我也就不后悔了?!?p> 文姨又快樂起來,她臉上又現(xiàn)了笑意,不露牙齒,只有彎彎的一道弧。
文姨收拾打扮好,又在那片柳樹下等父親。他們無數(shù)次這樣站在這片柳樹下。從枯枝干條站到嫩綠新芽抽出。文姨始終站在這里等父親。父親有時穿著沒換下的白大褂出來,有時穿著他那件單衣。他瘦高的身子越來越長,無肉的臉上兩腮越發(fā)明顯。文姨注意到這些邀他去吃餃子。
他們成了這個偏僻餃子館的常客,幾乎每天中午,或者隔一兩天中午都會來這里吃餃子。父親總是先吃完,緊接著文姨也就放下了筷子。
文姨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文姨。他們再一起走回去。從這個偏僻的小店往回走,兩人都極少說話。即便是說,也只是聊聊今天的天氣,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往往是一個人先提出來,另一個人只應(yīng)和一個“嗯”字。這時文姨的心就焦起來。無論她之前怎么想,之后怎么想,她都控制不住這時的自己。她想看眼前這個男人的側(cè)臉,想得到一個承諾。不關(guān)乎法律,不關(guān)乎世人的眼光,也不是那可笑的名分,只是一個承諾。等文姨獨(dú)自往回走時,她又平靜下來,她知道自己得不到,而且心中漸漸堅定這個想法,也慢慢接受這個想法。她圍著厚厚的圍巾抬頭看路,蕭瑟寂索的小路上只有幾個行人,都是迎面走過去的。文姨的高跟鞋在路上踏出清脆的聲音,她漸漸覺得生活不是如詩,而是如水。
文姨在想,如果她開口,他會答應(yīng)嗎?或許會,或許不會,但這沒有意義。她不會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就像當(dāng)初一般,兩人也是不抗拒的,但絕對不喜歡,那樣的婚姻,沒有意思。不論自己是否喜歡對方,都不能一味撲上去,即便在一起了,拿到那個紅本本,也是無趣的。那不是承諾,反而變成了束縛。文姨不要這種束縛。她寧愿要這種時有時無的憂慮,和患得患失的緊張。
兩人無數(shù)次站在柳樹下,心里交匯、袒露、而又關(guān)上。開開合合,交密緊閉。他們終是變成沙塵,隨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