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歸,羅歸,小寶寶。”徐阿姨坐在床上逗我。我嘴里呀呀呀地叫著,口水流到下巴上。時叔叔笑著把我抱起來給我擦掉口水。徐阿姨急忙說:“哎,別用那個,孩子皮膚嫩,擦紅了都?!毙彀⒁锑凉謺r叔叔,將我抱回她懷里,仔細地查看我嘴角。
時叔叔拍拍腦袋說:“我忘了我忘了,哎呀,孩子沒事吧?”時叔叔俯身看著我,雙手背到身后,生怕再碰到我。
徐阿姨一邊坐在床上顛我,一邊問:“他們?nèi)ツ牧??也不想孩子??p> 時叔叔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兩都不知柴米油鹽,估計做不熟飯,要不等會兒咱們過去看看?”
徐阿姨點點頭。時叔叔坐下來逗我,也跟著我咿咿呀呀發(fā)音不清地亂說。
我從生下來好像就成了時叔叔的兒子,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他們帶我。父親忙著研究,母親不會帶孩子,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忙,帶著我不方便。
母親出去寫生就將我交給徐阿姨,有時幾天,有時幾個星期,最長的一次我在徐阿姨家待了三個月。那時我才兩歲。
母親去徐阿姨家接我,我竟然抓著徐阿姨頭發(fā)不撒手,哭得鼻涕流到衣服上,怎么哄都哄不好。最后母親將我留在了徐阿姨家,時叔叔說他那晚一直抱著我,一放下就哭,直到我睡著了,還抓著他的衣領。
我當時只有兩歲,沒有記憶。但我知道時叔叔說的一定是真的。我十歲時他還抱著我去逛公園,那我兩歲時他一定抱了我一夜。
時叔叔和徐阿姨走到我家門前,時叔叔懷里抱著一個長長圓圓的大球,我被裹在里面,裹了三層毯子外加一個小被子。徐阿姨抱著有些吃力,時叔叔還怕會凍著我,一路上不敢換姿勢,一直抱到我家門前。
時叔叔和徐阿姨叫了半天門,按完門鈴也沒人出來。時叔叔看看門說:“沒鎖門,說不定在屋里做飯呢,我們就去吧。”
徐阿姨搓著手用嘴哈氣說:“不好吧,我們再等等。”
“我們倒是能等,但就怕孩子受不來啊?!睍r叔叔跺腳。
厚厚的雪積在地上,踩一腳咯吱一聲。周圍都是白的,時叔叔剁剁腳,仍覺得下半身是僵的。他想抱抱徐阿姨,但懷里有我,只能哈著熱氣說:“要不我們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再來?!?p> 徐阿姨點點頭,看著亮著燈的房子說:“他兩不會出去了吧?”
時叔叔搖頭說:“不能,門沒鎖,出去肯定得鎖門?!?p> 徐阿姨點點頭,兩個人抱著我又回去了。
母親進屋脫掉大衣,她身上冒著熱氣,餃子的香味還留在她口中。熱熱地混著肉香,咸咸的裹著暖流滑到母親胃里。母親吞下好多個餃子后,香味兒才散到嘴里,胃里暖暖的,嘴里燙燙的,混著餃子湯在嘴里飄散。餃子香得竟讓母親不覺得撐。母親滿足地閉上眼睛說:“餃子真香?!备赣H點點頭幫母親脫掉半掛在身上的大衣說:“BJ的包子也好吃,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吃,不知道現(xiàn)在那個大爺還在不在?!?p> 母親突然傷感起來,她嘆口氣說:“應該不在了吧。都過去這么久了,發(fā)生這么多事。”
父親點點頭。他19歲離家,一去將近十年,BJ都變了好幾個樣子了。父親的家都沒有了,包子攤怎么可能還在呢?
第二天徐阿姨把我送回來,剛進屋就問:“你們昨天晚上干什么呢?叫了半天你們也不出來?!?p> “你什么時候來的?我們昨晚出去吃餃子了,很晚才回來?!蹦赣H接過熟睡的我放到里屋床上。
“你們昨天出去了?沒鎖門?”徐阿姨小聲問。
母親忽然拍著頭說:“啊,忘了?!?p> “哎呀,你怎么能不鎖門呢,就不怕丟東西。”徐阿姨小聲對母親說,一臉無奈。她了解母親,這次說忘了,下次還會忘。在美國時母親出去走著走著就丟了,好幾次都是她把母親找回來的。
父親抱著我站在兩座墳前,旁邊站著母親。
空曠荒地上都是這樣大大小小的墳,有的墳前立著墓碑,有的墳前沒有立碑,孤孤地落在地上。
一眼望去,遠處天是白的,云在上面印著,淡淡的就像幾抹水印。地也是白的,干裂荒蕪,堆著枯草,暗黃叢雜,沒有道路。
父親身前的兩座墳前立著一塊兒墓碑,上面寫著“慈姑父羅滄粟,慈姑母羅秦氏之墓?!备赣H眼里含著淚,硬生生地忍著,沒有流出來。母親默默地站在父親身邊,一向活潑的母親臉上是一片哀默。母親沒有見過我祖父祖母,但聽完父親回憶,她驚心動魄。
母親感受到了當時水深火熱的北平,生民哀哀。母親覺得心都在顫抖,全身都在戰(zhàn)栗?;貞洺闪嘶疑兂砂导t血色,散在BJ一條條街道上?;疑肿≌麄€BJ城,血液從身體里流出來,涼涼的冷冷的,凝結成霜。
祖父預料到日寇會占領北平,所以提前做了準備。他遣散工人,寫下遺囑,將資產(chǎn)和外地的公司都托付給了我祖母一個遠房的侄子。祖父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之后就和祖母坐在家中,一直到被日寇劈成兩半。祖父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也不想離開家鄉(xiāng)。他給父親的信中是這樣說的。
“泱泱華夏,生民罹難。家鄉(xiāng)不幸,亦遭屠戮。為父決意不離熱土,愿身葬北平。你母親亦不愿離開。我已將家業(yè)交于你袁景玉表弟。你在他國務必勤修學業(yè),不可荒廢時日。覺民我兒須知,國已危亡,何談家安?若想家安,必先國強。我兒需在他國學一身本領,日后報國安邦,不負祖先?!?p> 羅府門前倒著一個女傭,她被一刀劈暈,最后失血過多而死。
于是無數(shù)座墳在這片荒地上立起來,許許多多的人被葬在一起,無碑無名。死的人很多,不知名姓。就像父親眼前這座墳,他不知道是不是埋的就是祖父祖母。
父親當年接到祖父的信后,顫抖地抓不住信紙,直接在原地暈了過去。等父親醒來,留學生已是一片哀嚎。父母親人家國瞬成粉末,震碎了所有人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