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群山,可稱大岳者有四。
天下有諸侯,能稱國公者有八。
大岳有大人,能鎮(zhèn)山河。
國公有寶器,能納星辰。
夏家的寶器名喚乾坤棋盤,乃是一件容納群星的至寶,其十數(shù)萬年來吞吐星海,收納三百六十顆星辰,煉出一方虛幻天地,更能以其中九星,以星演命,置身于多重可能,推演天下大勢。
天元棋室內(nèi),兩位老棋士的對弈仍在繼續(xù),棋室下的河流大川也應棋而變,更有蕓蕓眾生,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須知百年一局人生,一個故事,千年便是十局人生,十個故事。兩人對弈便是在這虛幻世界各為主角,引領天下,其中先出局六次,就只能旁觀棋局,看護局外的夏家眾人。
而這一千年就是由夏鬼玄負責護道。
夏鬼玄成道于一萬年前,是夏家最年輕的長生大能,雖未經(jīng)歷過殘酷的逐鹿時代與詭譎的諸子時代,出生于最和平的圣人時代,但既然能俯仰天地一萬載,自然是這天下間的最一流人物。
他本以為長生之后,超然于世,天下之大,隨處可去,卻未料到頭頂尚有一座業(yè)山一尊圣人,只能困鎖在自家天地,好像籠中鳥兒,可觀云聚云散,卻動彈不得。
雖然西土的圣堂一直在凡間宣傳,在這個世界之上一定還存在一處彼岸,一處天堂,一處仙界,只要踏足,人人皆可長生,聽上去真像個天堂。
但最古老的長生者早在逐鹿時代就已經(jīng)斷言,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人能證明有天堂或仙界的存在,更沒有人飛升過,要離開這個世界直接的辦法就是死亡。
那么長生之后,就只剩下長生了嗎?未必,還有打發(fā)時間的娛樂方法。
比起那些遭到永恒懲罰、沒有娛樂的山墟囚犯,或者木蓮山人、地藏山人這樣十年如一日的苦行僧,至少,在這一萬年他還能大夢百場,與夏家其他長生者,共同構建出了這座棋盤世界。
在這個虛構的世界,他和老祖?zhèn)兡茴j然于天地,變成一坨有思想的狗屎,或者翱翔于天地,變成一群嘎嘎亂叫的烏鴉。
那么誰還會去關心外面那個被圣人支配的苦難世界呢?
嗯,還是要關心的,畢竟乾坤棋盤存在于外部世界。
夏鬼玄閉上雙眼,神念掃過整個風都,關注夏家大宗一脈的三個孩子,又掃過北方,關注那幾個小布點兒,確保他們還平安無事,這樣,他就不必去催促坐鎮(zhèn)本家的小殘廢,動用世俗的物質力量讓業(yè)山圣人以及圣人的門徒難堪。
這是他一天里最重要的工作。
因為,他必須保證夏家有新的長生者誕生,他和幾位老祖才能在那座虛構的棋盤世界容納更多有趣的新事物。
而這一代的夏家堪稱輝煌至極,竟然出現(xiàn)了至少四個有望長生的后代,這在萬年以來是難以想象的。
這包括了庸三爺、小道仙、小龍女以及那個叫持敬的孩子。
他不由地咋舌,庸三爺這個小不點兒真的很會生孩子,因而對于老祖?zhèn)兞⒂谷隣斶@一房作為夏家大宗的建議,舉雙手贊成。
可悲的是,這幾個孩子里,庸三爺、持敬和當年的他一樣,只能說有一絲長生希望,不能說很可能長生。
最有希望長生的小道仙是玄山道人的弟子,入第三諦后,就要回歸玄山,著實叫人惋惜。
但有時他也覺得這孩子離開夏家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玄山的問道人是當世僅次于業(yè)山圣人的大人,十萬年來只有玄山的問道人和他的小師弟無為道人敢與圣人斡旋。
誰也不敢肯定這個孩子會不會是玄山道人暗中拖累夏家對付業(yè)山圣人的手段。因為,就連夏家那位不屑于下棋,不知躺在風都哪個犄角旮旯的初祖大人也不知道小道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要知道初祖大人可是和業(yè)山圣人同時代的大人。
而小道仙這個名字,本身就很有問題。
因為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仙界,那就更不可能有仙人,大家只能躲在山里,所以大家基本上都叫山人。
那這個仙字又是從何而來?
憑什么一個資質不錯的夏家小兒就能被外面的人叫做小道仙?
他曾遠遠看過那個孩子,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被施加一層玄山霧氣,只能看出有入諦修為,卻根本看不出究竟入了幾諦,但奇怪的是,他心里卻覺得這個孩子必然早早超過了第三諦,可能到了第四諦巔峰,甚至這孩子還能發(fā)現(xiàn)他的神念,向他招手微笑。
對于這些異狀,夏鬼玄不懂,更不想懂,他雖然曾經(jīng)穿得像個棋士,卻不過是個業(yè)余愛好者,并沒有深思的盤算,何況一旦觸及到大人們的算計,他自己苦苦求來的長生可能就會一朝化成永恒的詛咒。因而,他對小道仙只是稍微關注,甚至不敢用神念檢查那孩子的身體。
而說到最有希望長生的第二人,則是他最討厭的孩子,小龍女。
當年他就想直接鎮(zhèn)殺了這個孽畜,只是怕惹得初祖發(fā)怒。
因為那孩子根本不是他們夏家的種兒,而是一條借助他夏家女嬰成就長生大道的孽龍!
須知十二年前,人族諦境五百壽,龍族諦境五千壽。一條孽龍見夏家有胎兒隱有長生氣象,自知不得長生,大限將至,便仗著修為強橫,強奪了庸三爺?shù)钠拮优仲F婦,將一身龍軀盡數(shù)煉成龍血,裹著神念,灌入婦人宮中,與胎兒合二為一,吞盡婦人的血肉與修為,造就了一顆近乎長生的絕世龍?zhí)ァ?p> 那一日,初祖發(fā)怒,不顧與業(yè)山的約定,步出風都,大鬧南海,動用通天手段,擊退南海龍母,把這龍?zhí)ト』?。龍母攜龍王,兩位大人物至風都,行云布雨,要逼迫初祖放出龍?zhí)ァW詈?,是業(yè)山圣人神念傳來,三方協(xié)商,龍母許下偌大好處,初祖才同意放過龍?zhí)ィ執(zhí)ヒ粼谙募沂迥?,煉盡其中孽龍神念,才能放回南海。而當年這條孽龍的神識就是初祖大人交給他煉化的。
夏鬼玄神念一動,神識掃過祖堂旁的鎖龍閣,十五年之約只剩三年,小龍女腦海中的孽龍神念早就被他煉得干干凈凈,不留一點兒痕跡。甚至連孽龍等待五千年的長生機緣,也被他動用神通手段壓制到了二十年后。
但這條孽龍終究是要走的。
既然留不住,何必留呢?
不如殺了一了百了,還能給晚輩們煮鍋湯。
他不只一次在煉化孽龍神念的時候,這樣說服自己,但他卻不敢這么做。他不是初祖這樣活過不知多少萬年、斬過不知多少大能的遠古大人。
他只是個出生剛滿一萬年,少年時去過北方邊境看大門,中年時打過冥人皇族一個旁系還沾沾自喜,老年時偷窺過山墟還稍微還有點兒小慶幸,在臨終前福至心靈勉強成就長生的小小山人。
初祖都說要放過,他又有什么資格說殺掉?
唉。
都說長生是大自由。
長生才是真無趣啊!
夏鬼玄攝來廚房里的一瓶苦艾酒,不顧長生者身份,咬碎瓶口木塞,和著玻璃碎片,大口飲了起來。
苦酒入喉,神念掃向梅園,便如同石沉大海,消失不見。
但要說到最慘,還要數(shù)庸三爺家的第二胎。
一萬年來,他一直把業(yè)山圣人在《大岳辭·山主》里講的『天生山人,是為山主』當做是圣人稱贊山主傳下長生法門的溢美之詞。他相信所有的長生者必定是一步步通過修行達到的,哪怕是孽龍奪舍至少也付出了五千年的心血。
可當他在梅園親眼見證庸老三媳婦的肚子里散出滾滾長生神念,他才知道業(yè)山圣人說的是真的,這世上真的有天生山人,而且就生在他夏家。
若這孩子真是天生山人,那也許就意味著,夏家可能會出現(xiàn)第二位大人,甚至是山主那樣可以與業(yè)山圣人比肩的大人。
那就算是高高在上的業(yè)山,也再不能對夏家輕易地指手畫腳,他和幾個祖宗也就能像業(yè)山的那些大儒山人們一樣,四處游走,再不必窩在這虛假得像一坨狗屎的棋盤世界。
那天,他激動地告訴沉睡的初祖大人這件大事,甚至開始為夏家的崛起做出各種規(guī)劃,可奇怪的是初祖大人像是無所謂似的,也不叫他們?nèi)耸刈o那孩子,只是說,封鎖消息,聽天由命,這讓他以為初祖自有安排。
而真到分娩那一日,胖婦人竟然只是生了一具凡胎。
為此,他甚至離開天元棋室,將雙手按在嬰兒的身上搜查。
蒙塵的玄覽,狹小的氣海,簡陋的神臺。
莫說是成就長生,恐怕能在四百五十歲前達到第三諦境就算是謝天謝地。
更奇怪的是。
他腦中的命星呢?
他的命星去了哪里?
那事關第四諦踏入長生,每個人都有的命星怎么就這樣不翼而飛?
之后,他還在關注這孩子,他希望命星丟失只是這孩子保護自我的一種自衛(wèi)手段。
然而,十二年前,一團具有長生修為的詭物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胖婦養(yǎng)第三胎的梅園,寄身于梅園那棵老樹,他才隱約知道了什么。后來,那鬼影用仿佛秋殺一般的神通傷到那孩子,還把那對凡人來說兇險萬分的長生寶血倒入那孩子口中。他才肯定,那團鬼影應該就是那孩子走丟的命星,不然難以解釋為何那鬼影用老樹修煉出的長生寶血和那孩子如此融洽。
而那成妖的命星應該是剛剛生出神智,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和那孩子的特殊關系。不然,早就該吞掉那孩子的肉身與他合二為一,斷不會還寄宿于那棵簡陋的老樹上。
而他當時就擬定主意,要斬掉老樹,廢掉這團鬼影的根基,再這團鬼影封入那孩子的腦中,讓那孩子重回長生。
為保萬無一失,他還破例動用了傳家寶器乾坤棋盤,從天元棋室中請出兩位祖宗,共同出手,開啟護族法陣,對外宣稱是鎮(zhèn)殺山墟逃犯。
他們敗了。
那仿佛秋殺的詭異神通,不知能斬殺壽命,甚至能磨滅物質。
他們從未想過三人加起來十萬年的道行,分別出手,乃至三人同時出手,甚至加上家傳寶器,會被一個修煉三年的鬼影,逼得關上格門,藏在棋桌下面,抱頭相顧。
關上門后,他們還相互責怪,大罵對方為何這么愚蠢,開啟神念隔離法陣,無法叫醒沉睡的初祖大人。
直到那鬼影使勁拍打天元棋室的格門,他們才想到處境危險,握手言和,并且一致認為自己打不贏是因為自家的乾坤棋盤,沒有周家坎離食鼎那樣焚天淹地的手段,應該因材施用,拿出自家的壓箱神通——九星占,以乾坤棋盤施展巫卜詭道,測出對方命數(shù),再用宿命言靈,將之咒殺。
于是三人聯(lián)手以乾坤棋盤的些許靈性為代價進行卜卦。
然而占卜的結果卻令他們喜憂參半。
壞消息是,那鬼影是不死之身,只有男孩兒能殺死她,遺憾的是男孩兒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可能辦到。
好消息是,無論那孩子吃掉鬼影,還是鬼影吃掉那孩子,最后都會變成一個個體,無論誰為精神主導,這個個體都會為夏家?guī)頍o盡的榮耀。
兩位祖宗看完卦象立刻整理出宿命讖言,并打算主動用神念告訴鬼影真相,讓鬼影為主導,與男孩兒合體。
但夏鬼玄不同意。
他是看著那孩子長大的。
三年來,那孩子每一次忘記換尿片,都是他偷偷代勞,每一次掉床,都是他神念一動險險接住,就連每一次摔倒在地上哭,也是他換了家丁的衣服,改了容貌,當著胖貴婦的面,摟著哄笑。
到后來,他都會覺得自己才是被救的一方,因為每一次救這孩子,他都會覺得自己大片灰暗的人生有了那么一丁點兒的彩虹。
夏鬼玄向兩位祖宗下跪,希望他們想想其他辦法。
要知道未長生時他們是祖宗與后人,長生之后,他們其實就同輩相稱。
他知道自己這么跪著,根本不像個什么長生老祖,而像個為生病孫子求活路的爺爺,只求兩個大夫能救救他可憐的孫孫。而兩個大夫就是他的哥哥。
“這是那孩子的命。”
“就算是被那鬼影吃了,對我夏家也無害處?!?p> 比他大三萬歲的夏無奇老祖是當年看著他長生的護道人,見他如此篤定,生怕處理不好,會逼得他心寒,就動了惻隱之心。
“那就再占一卦吧,為那孩子?!?p> 另一位老祖見無奇老祖松口,只得勉為其難地說道:“只有一卦?!?p> 最后他們得出一個卦象。
只要他們把所知之事以隱晦的讖語和盤托出,鬼影就會和他們和解,夏棲葉也不會立刻死去。
而夏棲葉在十五歲時還有一次轉命的機遇。
那個機遇就在云京的言家!
……
……
十二年過去了。
曾經(jīng)那個坐在棋盤邊,沖著那團鬼影禮貌叫道“請道友出手”的年輕棋士。而今只是駝背弓腰看上去沒幾年好活的糟老頭子。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已經(jīng)為了那孩子施展了太多次九星占,看到了太多不該看到的機遇,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創(chuàng)傷。哪怕是看著他長大的夏無奇老祖親眼見到他的模樣,估計也會驚得張大嘴巴,說不定還會流出一滴心酸眼淚。
他命很硬,肉身經(jīng)常潰散,需要用毒藥穩(wěn)固,看上去就像是部落里快死的巫毒薩滿。
只要他命星之火不滅,他就是長生。
只要他命星無損,他就能一直占卜。
但是今天。
他的命星破了。
因為他要的那個機會終于到了。
“中元節(jié)后,秋去秋歸,處暑之日,除鬼之時?!?p> 祖堂的棺槨里回蕩著夏鬼玄凄涼的叫聲,叫聲中更有其他兩位老祖宗的嘆息。鎖龍閣內(nèi),龍吟陣陣,更有利爪摩擦,盡是嫉妒與怨恨,仿佛是在遺憾沒能親手殺掉那個折磨她千遍的老頭。
兩位老祖雖憾其將死,卻不悲傷。因為無論成敗,夏家都會多出一尊能鎮(zhèn)山河的大人。那位大人將會超越初祖大人,帶領夏家走向輝煌。
……
……
天亮了。
梅園也亮了。
一道金光如同一把斬妖寶劍,劃破白云,降落梅園。
多羅坐在病梅樹下,合上小說版的《海的女兒》,伸了個懶腰,表情就像沐浴溫水一樣舒服。
她低頭看向男孩兒略有稚氣的睡臉,看向他的嘴唇,忽然鼓起勇氣,但思來想去,還是朝著他的額頭,吻了一下。
黎明已經(jīng)到了嗎?
多羅看到了光的源頭。
一把刻刀。
或者說,她看到了圣人。
然而刻刀的后面,依然是無盡的黑暗。
如此看來。
黎明還很遙遠。
草席子
我做了錯事總是爺爺先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