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睡了,椅子睡了,窗戶睡了,茶杯睡了……全部安安靜靜的。
熄滅燈,蘋摸索著走向床邊,然后坐下。
赤腳踩綿軟的地毯,她動動腳趾頭,地毯的軟毛在腳趾間鼓起,溫柔地托著連日來疲憊的腳掌。
楊先生呢?
川讓城內(nèi),監(jiān)牢大獄中,半死不活的光義會成員,昏迷時每人被喂了一顆深藍色的小果子。
一柱香過去。
楊瑞霖將手里的犯人記錄簿放進小柜子里,看著侍衛(wèi)拖犯人進來,準備用粗麻繩把昏迷不醒的犯人固定在椅子上。
“不用了,讓他坐在椅子上就可以。你出去吧,守在離房門五米遠的地方?!睏钊鹆胤愿赖?。
侍衛(wèi)依言關(guān)上門,腳步聲漸行漸遠。
*
狹小的審訊室。
眼前突然亮了,我想要閉上眼,但眼皮不受控制地抬起。
我試圖反抗,忽然聽見一個聲音:“看著我?!?p> 有什么東西在呲嘎呲嘎地撕碎我的意識,我?guī)缀蹩煲鲁鰜?,也確實吐了出來,喉嚨被肚子里的黃色液體灼傷,舌頭又覺得一股子血腥味。
眼睛猛的睜大。
是一個人。
那人舉著一盞燈,穿灰色的衣服。
我看不清他的臉,第一個想法是逃跑,但是身體壓根沒法動。
這身體簡直不像是我的,根本是塊石頭,把真正的我關(guān)了進去,我怎么都沒法離開。
緩和片刻,身體各處傳來極為嚴厲的刺痛,使得我快要昏過去,眼睛閉上,卻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睜開。模糊的黑色小點侵入視野,讓我感覺自己快要瞎了。
“聽著,你一點都不痛,可是也不能動。接下來,我問什么你都要如實回答。第一個問題,你是光義會的人?”
非常神奇的,疼痛一點一滴地消失了,同時,極其嘶啞的聲音從我的嘴里發(fā)出:“是?!?p> “你負責(zé)做什么?干過什么?”
我不想說,但,不由自主地,嘴巴回答了:“鬧事。去人多的地方,自稱是砂國人,主動挑釁,如果殺了人會有額外獎賞。我殺了一個人了?!?p> 或許,是我堅持不下去了。
如果他問到了想知道的,就會給我個痛快吧。
“知道李染生嗎?”他問道。
“知道?!?p> “他在哪?”
“臨國……邊界?!蔽腋杏X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
興許是察覺了我的虛弱,灰衣人朝我潑了一桶水。
瞬間的冰涼使我打了個寒顫,我沒有任何憤怒,只是慶幸這一次不是鹽水。
“具體位置。”
身上的衣服大都破爛了,我用眼角可以看見自己的膝蓋血紅漫延。
“靠近臨國邊界的幾個小鎮(zhèn)……我不知道更多的……”
灰衣人嘆了一口氣,放下油燈,脫下他的衣服給我蓋上。
“小姑娘,”灰衣人用手擦擦我滿是血污和泥灰的臉,動作溫柔至極,語氣平和的那么不可思議,“你還知道什么?告訴我一些有用的。有關(guān)光義會的事情。”
聽到“小姑娘”三個字,女扮男裝的我哭了。
腦子里零碎地閃過這些日子被威逼利誘,各種折磨的片段。
幸好我胸平、瘦小,長的也丑。
所以只是挨打,不停地挨打。
“左使……李染生負責(zé)攪亂邊界……”我答道,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我說的話。
似乎是于心不忍,他擦了半天,擦不干凈我的眼淚,轉(zhuǎn)而梳理我的亂發(fā),似乎特別心疼我。
“右使……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灰衣人的手停頓一下,質(zhì)疑道:“你怎么會知道?”
“我領(lǐng)三個人鬧事,所以會知道一些特別的消息……姐姐是一個教頭的情……”
灰衣人打斷我的敘述,問道:“你說的教頭在哪里?”
腦子發(fā)暈,片刻的清醒后是極度的疲倦。
他往我的嘴里喂了一顆紅色果實,鮮甜的滋味瞬間炸開,我深吸一口氣,清新的香味彌漫肺腑。
我感覺自己又有力氣了:“砂國,教頭最近來曌國鬧事,手下帶了幾個很奇怪的人?!?p> “奇怪的人?”
“總是挖土……”
灰衣人的問題特別多,我不明白他們知道這些有什么用。畢竟光義會是很強大的,而且該鬧的事情都鬧完了,官府的人也就折磨折磨我們這群小嘍啰邀功了。
“你見過李染生嗎?”
油燈的昏黃光明照亮了灰衣人的一半身體,我看見了他的半張臉,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黑。
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因為我不覺得疼了,思路也越發(fā)清醒。但是我依然不能動,只能看見這個昏暗小屋的大概情況。
一個小柜子、我坐的椅子、一盞燈、一個木桶、灰衣人。其他什么都沒有。
“見過一次,左使大人戴著面具?!?p> “很好,”他點點頭,“最后一個問題,知道遲蘋果嗎?”
“什么蘋果……”
梳理我頭發(fā)的手緩慢移到眼皮上,將我的雙眼合攏,耳邊傳來他輕聲的呢喃:“睡吧,辛苦你了。”
強烈的困意襲來。
我似乎脫離了禁錮我的石頭,離開了所有的一切。
我變成了一朵云……
*
紅色小果子可以操縱服用者,短時間使服用者興奮。
深藍色果子則是類似慢性毒藥,是紅色小果子的翻版。城主、城主的親人,基本上都服用了深藍色果子,每過兩年,楊瑞霖會想辦法給他們送去續(xù)命的深藍色果子。
川讓城捉捕了光義會成員卻沒有審問出幾個字,由于楊瑞霖的木元神特殊,再加上他詢問的消息有關(guān)“李染生”和“遲蘋果”,所以即便是城主,楊瑞霖也不打算告知審訊結(jié)果。
打開門,喊了一聲守候在五米外的侍衛(wèi),楊瑞霖示意他把犯人拖走。
“換下一個。還有,再打一桶清水?!?p> 一個接一個,楊瑞霖總共審訊了五個人?;敬_定“李染生”正在臨國邊界執(zhí)行任務(wù)。
而這五個人,川讓城城主就權(quán)當(dāng)沒有抓到過,犯人記錄抹消。
因為他們特地挑的是國師樂渠森走之后抓到的犯人,國師那里抄錄的一本小冊即便是以后核對也沒有大問題的。
審訊結(jié)束,城主試圖留楊瑞霖喝點酒,松浮拒絕了。
“您還有什么需要,盡管提?!背侵鞔晔忠笄诘馈?p> “我會的。今晚先到這里吧,有事明天再說,另外,”話鋒一轉(zhuǎn),楊瑞霖把一顆金黃色的渾圓小果放在桌上,“這是給你的獎勵?!?p> 城主流露些許疑惑,但隱約已經(jīng)猜出了是什么,不太確定地問道:“這是?”
“可以延年益壽,你父親吃過?!睏钊鹆卮鸬?。
發(fā)鬢斑白且略微禿頂?shù)睦铣侵麟p眼發(fā)亮:“謝謝您!謝謝您!家父以前提起,鄙人驚奇,今回見了,真是和金子一般!”
城主的父親今年已經(jīng)一百零二歲了,隱居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小村鎮(zhèn)安享晚年。逢年過節(jié),城主去探望的時候,總要暗自感嘆父親整個人精神抖擻,發(fā)量甚至比自己這個五十歲的人要多。
楊瑞霖點頭,告辭。
長長的走廊響起玉吐克敲打地面的聲音。
玉吐克是一種在川讓城、砂國流行的皮靴。
砂國和曌國在發(fā)生去年矛盾前,互相販賣商品的事情很常見,川讓城又離砂國較近,以至于在穿著、飲食上有許多相似之處。
他沒有直接回到與唐鶴同住的屋子,而是獨自漫步,然后找了一方草地躺下,神情漠然。
千百年不變的天空,千百年不變的自己。
楊瑞霖并不覺得城主壽命短暫是可悲的,也不認為自己擁有的漫長壽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大家都是羨慕別人罷了。
曾經(jīng)在蘋的某一世,楊瑞霖試過延長她的壽命,所做的大概是類似“我今天采了點山果子,你嘗嘗吧”“我熬了一鍋鍋湯,你嘗嘗”。里面混了延年益壽的金色小果。
可惜失敗了。
深更半夜,楊瑞霖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卻看見蘋盤腿坐在床上,一本正經(jīng)地打量他。
“晚睡的不是乖孩子?!睏钊鹆卣Z氣略帶責(zé)備,黑暗中,蘋只瞧見他整了整灰色的衣服,停頓片刻,解開了腰帶,繼而是把上身的所有衣服疊好抱著,“你什么都看不見對吧?”
“嗯,你是黑的?!?p> 楊瑞霖低聲笑了,他摸摸自己枯木一般的左胸口,贊同道:“確實,我是黑的。唐鶴,早睡吧,明天啟程去臨國邊界。”
“但是我們還有幾個城沒有去……你查到遲冉的消息了?”
“是的,現(xiàn)在你可以睡覺了嗎?”
聞言,蘋打了個哈欠,抱被子睡了。
替換了荷包里的花骨朵兒,楊瑞霖越過蘋拿了被子和枕頭,選擇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