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奉先展開信,只見信上寫著一首詩:“天地沉沉夜泝舟,鬼神未覺走邵州。明朝遣間應(yīng)無是,莫恐元戎逐客否。”
呂奉先默然將信簽折好放入懷中。
文天祥的信中,暗示了呂奉先兩件事情:第一,讓呂奉先悄然前往邵州,不要驚動各地的官府和駐軍;第二,讓呂奉先不用擔(dān)心呂師孟會翻臉無情,若是邵州有變,文天祥和其他清流官員會想辦法幫助。
呂奉先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文天祥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但他所擔(dān)心的事情,對呂奉先來說不是問題。
呂奉先不是一個寬容的人,更不是一個委曲求全的人。
呂師孟若是真的敢不聽號令,莫說此人是呂仕道的堂兄,就算對方是天王老子,呂奉先也敢一戟把他當(dāng)場殺了。
等呂師孟死后,其黨羽部屬自然風(fēng)流云散,那些土雞瓦狗還能擋得住他突圍而出。
……
事實上,邵州的武岡軍,比呂奉先想象中的還要不堪。
三萬武岡軍,分散在邵州各地就糧,但真正士兵的人數(shù)尚不足兩萬人。
而這兩萬人,半數(shù)以上整年沒有操練過,皆在邵州的官田之中務(wù)農(nóng)。
剩下的一萬余士兵,這些天來被指揮使呂師孟召集到邵州城外,進行了一個多月的操練。
武岡軍中人心惶惶,各駐所都在傳言,說呂師孟北上襄陽,與叛國叛家的惡賊呂文煥決一死戰(zhàn)。
呂文煥與呂師孟之間的恩怨,普通士兵沒有心情去管。
可是若讓大家上戰(zhàn)場與韃子廝殺,流血躺尸的卻是武岡軍的士兵。
所以自從呂師孟練兵以來,這一個月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七八起士兵逃亡的事件,氣得呂師孟暴跳如雷,命人四下搜捕那些逃亡的士兵。
官差和督戰(zhàn)的甲士抓到了數(shù)十名逃亡士兵,將這些人行了軍法,人頭掛在轅門外示眾。
武岡軍士兵敢怒不敢言,軍心士氣一落千丈。
……
這一日士兵們又在操練,卻看到武岡軍大營的門前,出現(xiàn)了呂師孟一身錦袍的身影。
在呂師孟身后,中軍甲士整整齊齊的站成兩排,手中拿著鋒利的長槊和槍矛,目光冷漠、殺氣騰騰。
士兵們不敢說什么,但一邊操練一邊好奇的張望,期待大營那邊發(fā)生一點點什么事情。
過了片刻,遠(yuǎn)處的官道上傳來馬蹄聲,一行人風(fēng)塵仆仆的向武岡軍大營飛馳而來。
武岡軍士兵大多粗鄙無文,也沒有見過什么陣仗,只有那些軍中的老卒和校尉,能夠認(rèn)出這是京城禁軍的服飾。
武岡軍的低級軍官們一陣幸災(zāi)樂禍:莫不是朝廷派人來捉拿呂師孟了?
那一行人在轅門前下馬,只見呂師孟的神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呂師孟沒法淡定下來。
昨日,邵州一個駐所的傳訊兵星夜過來向他稟告,說朝廷新委任的荊湖節(jié)度使呂奉先已經(jīng)入了邵州,明日就能趕到武岡軍大營檢視軍務(wù)。
呂師孟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是啞然失笑。
呂奉先這樣一個名字,在大宋境內(nèi)人盡皆知:三國時勇冠三軍的猛將,最后殞命白門樓的梟雄,如此而已。
卻不曾想,居然會有人使用一個古代的名字。
不過呂師孟轉(zhuǎn)念一想,又釋然了。
朝廷出了一個白癡皇帝,出了一個蟋蟀丞相,再來一個以古為名的節(jié)度使,又有什么稀奇了?
雖然滿心疑惑和鄙視,但呂師孟也不敢太過怠慢,他穿著一身很正式的官袍,在轅門外等候這位節(jié)度使大人的到來。
然而,這個匆匆趕到的節(jié)度使,卻讓呂師孟目瞪口呆。
“仕道?!”呂師孟向那個走在最前面的年輕人問道:“你可是仕道賢弟?”
呂奉先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本官原名仕道,陛下希望本官秉奉先人遺志、驅(qū)除韃虜,所以特賜名奉先?!?p> 呂師孟差點吐血:哪有這樣賜名的。
想想那個白癡皇帝的模樣,呂師孟還是選擇了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
與此同時,呂師孟對這個堂弟頗感疑慮——對方的容貌,確實是與自己有過數(shù)面之緣的堂弟沒錯。
但對方的氣質(zhì),怎么看都不像自己那個文弱的堂弟。
如果說,以前的堂弟是一支雋永柔弱的毛筆,那么現(xiàn)在的堂弟就是一支出了鞘的利劍。
此刻的這位堂弟,腰懸利劍、面帶冷笑,眼神中隱隱透出一股凌厲的殺氣。
呂師孟懷著忐忑的心情,將對方請入大營。
在呂奉先的身后,數(shù)十名都門禁軍毫不猶豫的緊跟著他大步入營,身上也都帶著長長短短的兵器。
呂師孟皺了皺眉,并沒有去阻止這些士兵。
畢竟,這里是呂師孟經(jīng)營多年的武岡軍大營,營中有一千多名精銳親兵,只認(rèn)他呂師孟而不認(rèn)朝廷。
呂師孟就不信,憑這幾十個士兵,就敢在他面前上演奉旨拿人的武戲。
貌合神離的兩兄弟來到大帳中落座,呂師孟端坐在帥案前,皮笑肉不笑的向呂奉先說道:“節(jié)度使大人剛剛上任就來到武岡軍,不知有何見教?”
呂奉先看了看大帳內(nèi)外密密麻麻的刀斧手,他冷漠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淡淡笑容:“聽說兄長打算起兵北上襄陽?”
這是呂奉先來到大營之后,第一次稱呼呂師孟為“兄長”。
呂師孟微微一愣,隨后點點頭怒聲說道:“呂文煥這逆賊,不思報國,反而投敵,我呂家數(shù)十年忠義之名毀于一旦!師孟不才,原親率大軍北上,斬呂文煥狗頭獻(xiàn)于陛下!”
呂奉先淡淡說了聲“好”,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日之內(nèi)起兵,整頓武岡軍,能征善戰(zhàn)之士為前鋒,不善戰(zhàn)陣者為輜重后勤,一個月內(nèi)武岡軍抵達(dá)郢州,與江陵軍、贛州軍匯合之后,一同擊破襄陽,擒斬呂文煥!”
這下輪到呂師孟傻眼了……
關(guān)于北上襄陽的事情,呂師孟叫喊了一個月,始終雷聲大雨點小。
武岡軍名為三萬,能夠上陣殺敵的,最多也就一萬人。
而且這一萬人,只能固守而不能野戰(zhàn)。
剩下的兩萬武岡軍,一半是沒摸過刀的農(nóng)夫,一半是存在于紙面上的虛額。
而駐守襄陽的元軍號稱二十萬,至于真實的數(shù)量,呂師孟估摸著十萬到十二萬總是有的。
以一萬弱旅,去主動進攻十二萬虎狼之師,簡直是千里送人頭。
所以呂師孟從頭到尾都是殺氣騰騰的喊口號,不曾讓武岡軍挪過半步。
可呂奉先偏偏就把他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當(dāng)真了,還跟他約定了出兵的時間,讓呂師孟為之目瞪口呆。
呂師孟只覺得嘴里發(fā)苦:自己慷慨激昂的主動請纓殺敵,如今被這位愣頭青一般的節(jié)度使催促出兵,他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