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葬禮 9
韓曉云安撫不了備受折磨的二老,以韓媽媽的性格,沒發(fā)生的事尚且要在心上來往幾百次,這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讓她束手無策,抱怨命運老天又不敢,只有一遍遍地問:怎么會這樣,怎么就這樣了,還能怎么樣。
這些問題誰也回答不了,然而她覺得丈夫和女兒不能回答就是他們的錯,有了錯她就可以去斥責(zé),因為這兩個人跑不掉,也是被長期踐踏慣了的。人總是走那條走熟的路,就如同她有怒氣,總習(xí)慣傾倒給女兒:
一天到晚不著家,在BJ混不好,回家了又是成天看不見人影,還有人跟我說你跟吳大北怎么怎么了,我都沒臉說你,一個司機(jī),拉死人的,你大學(xué)白念了,BJ也算是白去了,你就看上個這樣的?
要說平時,韓媽媽跟吳大北相處不錯,而且吳大北一個高高大大手腳勤快干凈的小伙子,天然就得長輩喜愛,韓媽媽和啞巴媽媽沒少給他操心婚事,時不常就托人介紹個什么護(hù)士啦,居委會辦事處新來的辦事員啦,再不就誰家的拐彎親戚,總之年輕人單身有罪,等聽從老人家的好話,成雙配對生下娃兒,天天跟爹媽一樣當(dāng)牛做馬吃苦受累,那算是合上了生活的轍,網(wǎng)上說話叫人生贏家,等到網(wǎng)下,至少爹媽以及爹媽周邊都會說一聲不錯,是個能過日子的人。
然而吳大北從來也沒把能過日子當(dāng)成過人生目標(biāo),這些阿姨姑姑大嬸們的好意他礙于禮貌能勉強(qiáng)心領(lǐng)——主要是他心里總想著自己老媽若還在,估計也是這么一套,累贅多余的愛,畢竟也還是愛,他越長大,越能領(lǐng)略到這一點。
只是到了女兒身上,韓媽媽平時的那套邏輯就不管用了,她貶低女兒,打擊女兒可以,但是私心里她總盼著女兒過的是比別人強(qiáng),要強(qiáng)上許多的日子,比如有個北京戶口啦,嫁個北京人啦,頂好的當(dāng)然是做個BJ的公務(wù)員,那可是登天一樣,做官啊,京官,還了得呢,回家鄉(xiāng)還不跟什么市長和書記一起吃飯,那是什么派頭,什么風(fēng)光?
現(xiàn)實總帶給她太多失望,兒子的失望她能承受,因為兒子是家里的頂梁柱,再怎么說將來得靠兒養(yǎng)老,他就是屎殼郎,爹媽也得攢好了糞球給他,女兒就不一樣了,女兒帶來的失望她承受不了也沒這個必要去承受,女人生來就是別人家的人,這是命中注定,所以她更得各種要求女兒,盼著她好好的,不然自己家還能捏起鼻子忍忍,這要是到了別人家里,遇到個惡婆婆惡姑子,那她可怎么活?
韓曉云回家就開啟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的神功,不是這樣,她也活不下去。
女兒充耳不聞的樣子,只有更激怒韓媽媽,她提高了嗓子:
你以后是想怎么樣啊,回BJ還是呆在家里啊,這么大的人了自己沒個打算,什么都得操心……
媽我每天都在工作,BJ的項目也得跑,家里的事也得跑,思晴還說省城幼兒園那邊要添置一批教具要讓我盯著給拉回來,什么叫沒有打算?你為我操過心嗎?我從上高中都沒有用過家里一分錢,你操什么心呢?韓曉云終于還是忍不過,她發(fā)現(xiàn)這多年來的積怨還是梗在那里,不吐不快,然而就算吐了也沒什么痛快地,只有更多的苦澀和辛酸。
啊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是跟我算帳嗎?韓媽媽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啊你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能跟你親媽算錢了,你算吧,我十月懷胎生你養(yǎng)你,給你喂奶喂飯,把屎尿,你去算吧,還高中就不用家里的錢,你沒在家里吃飯睡覺?哪一次你回家我不是殺雞殺魚的……
殺雞殺魚你是給韓曉龍吃的,給我吃雞爪子和魚頭。韓曉云一生氣,就會直接說韓曉龍的大名,她覺得那就跟她媽一樣都是欺壓她的人,或者說,媽媽用偏愛兒子來欺壓了自己,明目張膽,理所當(dāng)然。
韓爸爸聽不過:這么多年的事,你就記得雞爪子和魚頭啊,曉云,你是姐姐,你也算是個懂事的,咋能跟父母記仇,人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這還沒出門子,你就看不上爹娘了是嗎?
我不想再說了。韓曉云心冷如冰,她上樓收拾了幾件自己隨身的衣服:我走了。
你去哪兒?哎你看看你,還是那脾氣,說你兩句你又要跑了,家里這么多事……韓媽媽不覺口氣軟了。
辦事我還辦事,橫豎我在你眼里也就是這點利用的價值,媽你要記住,花你的錢,讓你操心的人不是我,你別再給我來這一套,家里能住我住,不能住我就回BJ去,你還說算錢,算錢的話連鋪子都是姑婆留給我的,你憑什么跟我算。
韓曉云不是第一次說狠話,然而每一次這些話出了口,一樣把自己也刺得鮮血淋漓。
韓媽媽真?zhèn)牧?,她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作孽,我作孽了,我辛辛苦苦生了女兒來罵我,來跟我大呼小叫的,你呀,早知道有今天我真不該生你,生你干什么呢,就多一個人來恨我嗎?
對,我也早就這么想了,你不該生我,生我干什么,你們不是有了兒子就夠了嗎?多生我一個來受罪干什么?
韓曉云走出家門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她站在街頭,一時不知道該去哪里。家鄉(xiāng)房價也已飆升,夜景也五顏六色燈光閃閃,街上來回開的,不少見惹眼的豪車,但人還是一樣,還是一樣活在舊的邏輯,舊的日子里,還是一樣的令人心痛,讓人想轉(zhuǎn)身逃離。
吳大北在桌子前面打字,他的煙沒了,小說又寫到關(guān)鍵處,一時在繼續(xù)寫還是出去買條煙之間卡住了。他糾結(jié)了一陣子,起身繞過旁邊的黑房間,推開大門,進(jìn)了小院,韓曉云把他嚇了一跳,她正在他院子里那堆舊家具旁邊,一把破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著。
他轉(zhuǎn)過去看看她,想問問她怎么了,但她沒有讓他開口。他在碰到她的嘴唇前忽然有退縮的念頭,害怕自己煙味兒太大,但她也沒有讓他退縮。
身體從笨拙,僵硬,到靈活自然,用了很長時間,他一直把手放在她的腦后,用手指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那頭發(fā)的一側(cè),慢慢被淚水浸濕,他知道那眼淚不屬于他,體會到了嫉妒的酸澀。韓曉云的眼睛一直越過吳大北的肩膀,看著虛空,她覺得有幾個瞬間,她看見了高家杰,似乎他已經(jīng)離她很遠(yuǎn)很遠(yuǎn),她在切斷跟他之間的聯(lián)系,肉體上的,她舍不得,于是她抱緊吳大北,哭了。
凌晨三點,吳大北的電話響了,他摸索著去接,又怕碰醒了韓曉云,其實她也醒了,只是沒動。
醫(yī)院的嗎?她問。
嗯,急診那邊,好像是個大夫沒了。吳大北快手快腳地穿好了衣鞋,回頭一看韓曉云也起來穿戴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也行。他出門時從廚房拿了兩瓶礦泉水,遞給韓曉云一瓶。韓曉云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出去,頭腦清醒但身上覺得冷。吳大北開車,一只手四處亂翻,總算摸到半包煙,他點上一根,才開始好好地整理眼前這點事。
那位醫(yī)生發(fā)燒幾天,還堅持著上了手術(shù)臺,大手術(shù)做完又忙了一天,加班到深夜。同事們買了夜宵,喊他一起吃,卻發(fā)現(xiàn)他趴在桌子上不動了。諸多急救好手一擁而上,然而,怎么也沒有救回來??鄬W(xué)十幾年才能造就一位好醫(yī)生,每個醫(yī)生不知有多少治病救人的經(jīng)驗,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同事就這么走了,竟然畢生所學(xué)都沒派上用場,也實在讓人承受不住。
醫(yī)生年輕的妻子剛出月子,誰也不敢告訴她,只有頭發(fā)花白的老父親過來送他,吳大北和韓曉云站在角落里,周圍醫(yī)生們一片抽泣聲。老父親顫抖著摸了摸兒子的臉,把自己的臉在上面貼了貼,說:
器官……還有角膜,還有用的,你們就拿走吧……我也是醫(yī)生,我們學(xué)醫(yī)的人……學(xué)醫(yī)的人……
他們沒拉到遺體,吳大北和韓曉云跟著醫(yī)生們一起鞠躬,送別這位三十歲的大夫。他剛做了父親,孩子連爸爸還不會叫,就永遠(yuǎn)失去了他。
回去時天色亮了,吳大北在早點攤前面放慢了車速:吃飯不?
韓曉云心情沉重,卻說:吃,我想吃豆花。
這街上人來人往,世間生命起了又落,可我們總是要吃,總是要愛,總是要把不能忍受的忍下來,若無其事,把日子繼續(xù)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