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家長會開始前的煎熬

　　北方的冬天就要來了，天亮得越來越晚，也讓人的心情越來越灰暗。

　　????我昨天在走廊里面遇見李鑫雨學姐，擦肩而過，人家本來只是朝我點頭示意一下，倒是我沒話找話，干笑著說，冬天要來了呀。

　　????聊天氣。不管怎么說，這種寒暄方式也是鬼佬的發(fā)明不是？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并不熟悉的學姐總是讓我覺得很溫暖，盡管她并不是個多么熱情的人。也許是因為我的心里總是不能忘記那個場景，我回頭，主席臺下，她站得遠遠的，空場的風中，朝我微笑。

　　????可惜當時相機不在手里。太多美好的瞬間，就像風一樣從指縫呼嘯而過，攥拳頭的速度再快，也捕捉不到。

　　????面對我莫名其妙的搭訕，她愣了一下，很快點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是啊，冬天來了。傳說中的黑色高三。”

　　????“什么？”我才高一，她才高二啊。

　　????她聳肩：“深秋正是第一輪復習進行到中期的時候，從各種月考和校模擬考試開始，直到明年三月的全省第一次模擬的鍘刀落下之前，天越來越短，夜越來越長，睡得越來越晚，成績越來越飄忽，心情越來越煩躁……就好像，明天永遠不會來一樣?！?p>　　????她笑著說，語氣輕松，好像在談論一種有趣的民間風俗，我卻聽得心里越來越涼。

　　????最難過的，也許就是我這種學生吧。同樣遨游在苦海中，明知道最后就是個溺水幽魂的命，卻也要跟別人一起撲騰，抱著一絲縹緲的希望，精疲力竭，靠岸的日子遙遙無期。

　　????也許是我的臉色很難看，她歪頭拍拍我的肩膀：“嚇唬你的，其實跟高三沒關系。冬季也是抑郁癥發(fā)病高峰，日短夜長導致人的心情不好而已。有時間多曬曬太陽，就天下太平了?！?p>　　????我們正說話的時候，紅色莫西干頭從旁邊很快地跑過，帶過一陣呼嘯的風。

　　????“陳見，你他媽給我說清楚！”

　　????語氣兇兇的，可聲音是輕快的，令人不由得想要探究在欲蓋彌彰的憤怒之下，到底掩埋著怎樣甜蜜的秘密。

　　????李鑫雨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個不穿校服的張揚背影，然后意味深長地笑了，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沒時間曬太陽，就多看看這樣的男孩子也好?！?p>　　????“什么？”我真的沒聽懂，可是心里有點兒癢。

　　????預備鈴響起，她邊說邊朝樓梯口走去。

　　????“就是這種男生，會發(fā)光，蓄太陽能。難過的時候，就看看他們。”

　　????我真的靠著墻體會了半天。

　　????最后也沒懂。只是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影子，久久不去。

　　????閃閃發(fā)光，有陽光的干爽味道，對，還是蓄太陽能的。

　　????

　　????我正在胡思亂想，腦海中的形象卻愈加清晰，和眼前的男生重合到一起。

　　????明銘出現(xiàn)在門口，書包肩帶只背了一邊，黑色長T恤外面罩著白色校服，大大的帽子從領口翻出來披在背后。他晃晃悠悠地跨進門，半邊身子還撞到了門框上，疼得齜牙咧嘴一番。

　　????然后抬頭，驚訝地看著正對面的我。

　　????“一大早上，你抽什么瘋？”

　　????他的大嗓門吸引了教室里的閑散人員，我臉一紅，只能鴕鳥一般地把腦袋藏在窗簾后面。

　　????“躲個頭啊躲，你知不知道那窗簾多臟？上次金博軒坐靠窗位置的時候，中午吃飯把菜湯灑桌子上了，還用窗簾抹呢，你聞聞你聞聞，是不是一股肉丸子味兒……”

　　????我挫敗地從窗臺滑下來，乖乖坐回自己的座位。他也坐下，帶來一陣室外的新鮮空氣。

　　????好好的早晨。我很不爽。

　　????可是鑫雨姐姐說得對。晴天帶給我的壞心情一掃而光。

　　????我側過臉朝明銘傻笑。

　　????對，多多曬太陽。

　　????

　　????明銘似乎昨天晚上沒有睡好，第一堂課一直在打瞌睡。

　　????第一堂課是語文，老師叫高巖，是五班的師資力量中最拿得出手的成分，據(jù)說也是格致目前教師隊伍中的元老級人物。

　　????“屁，不就是年紀大還沒退休嘛，不比教學效果，凈拿年齡和資歷說事兒，沒勁兒。”

　　????明銘最討厭語文課，考試的時候，5分的古詩詞填空他總是空著。

　　????“花好幾個小時背那么多東西，就為了5分，而且這次考前背完了，到下次還得重背，根本記不住……投入產出根本不匹配嘛，還不如用那時間學點兒別的，誰也不差那5分?！?p>　　????我目瞪口呆：“你這么拽，會遭雷劈的?！?p>　　????他一甩頭：“高二的學年第一，盛小鵬，知道嗎？就是校慶時候代表在校生講話那個，清華大學那個數(shù)學競賽班，他跟我們都在一個班?！?p>　　????就是校慶中我和鑫雨學姐聊天時，喇叭里響起的那個聲音的主人。我對于話題轉換適應不良，皺著眉頭示意他繼續(xù)。

　　????“笨，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語文卷子也從來不答古詩詞填空！”

　　????我撫額：“你也不學點兒好……人家就只有這么一個優(yōu)點值得你學習？”

　　????“英雄所見略同，你懂什么。我們一致認為，語文考試的成績，那都是命，不能強求?！泵縻戦L嘆一口氣。

　　????“放屁！”我剛想反駁，卻想到那些不知所云的閱讀理解和晦澀難懂的詩詞鑒賞，以及雞蛋里挑骨頭的科技文閱讀……不得已縮了脖子認輸。

　　????反正這群理科尖子，是不懂得文字的妙處的。

　　????然而我就懂嗎？我抬頭望向一板一眼的語文老師和枯燥無味的板書。

　　????也許，把標準答案收走，讓這些語文老師重新答一遍卷子，他們的成績未必比我好。

　　????文字的妙處，我們說了都不算。

　　????

　　????討厭歸討厭，明銘向來不敢得罪張老太太。他犯困的時候，如果趕上唐偉的課，就會大大咧咧地趴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唐偉也不會介意。

　　????然而在語文課上，他保持著坐姿，用右手托著下巴，腦袋一點一點，眼睛半張半閉，睡得很痛苦。

　　????“罩著我?！彼粝逻z言，就去會周公了。

　　????我自然是要罩著他的，為了還人情。

　　????上次我在唐偉的課堂上睡得七葷八素。要知道唐偉對明銘、雅棚這些人很寬容，是因為他知道他們沒有聽課的必要，索性放任。而我絕對不在免檢產品的列表里面，所以很自然地被盯上了。

　　????據(jù)云云和瑤瑤因為笑得太過開心而顛三倒四的敘述，當時唐偉單手拿書，踱下講臺，一邊講著彈性系數(shù)，一邊胡扯張弛有度勞逸結合以及保證睡眠時間的重要性，然后很耍帥地瞟了一眼明銘，說道：

　　????“所以呢，課堂上睡覺，容易著涼，對頸椎肩膀不好，而且會導致顱壓過高，影響視力。要睡呢，就應該晚上睡覺，白天要精神抖擻地聽課，對老師也是一種尊重，對不對?。棵縻?，你看看你同桌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你是不是應該‘照顧’一下?。縿e讓老師動手！”

　　????瑤瑤講到這里，爆發(fā)出恐怖的大笑。

　　????“明銘也沒把我叫醒啊？”我疑惑。

　　????云云已經直不起腰，扶著我的肩膀，哈哈哈地一分鐘自由笑，在明銘面紅耳赤的阻攔下，大聲地說：

　　????“他當然沒叫醒你。人家聽了唐偉的話，特別懂事地把校服脫下來，披到了你肩上！”

　　????唐偉七竅生煙，明銘卻一臉懵懂。

　　????“……我只能照顧到這個份兒上了。”他很誠懇地說。

　　????

　　????下課的時候，他自然醒來，連語文老師夾著講義出門的背影都沒看全。

　　????趁他還兩眼發(fā)直的時候，我問：“你怎么了，昨天晚上幾點睡的？”

　　????他大著舌頭，又打了個哈欠，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

　　????“三點。”

　　????“干什么來著？別告訴我是學習。”我咂舌。

　　????“什么啊，我瘋了嗎？當然是打游戲唄……”

　　????他剛說完，另一邊就傳來簡單的大叫：“我靠，怎么又死了，我剛攢了四千多金幣要去換裝備的，復活之后又得少一大半，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雅棚涼涼地插了一句：“等級那么低就敢往山洞里面沖，不秒殺你秒誰？不掛點才怪。”

　　在鬼哭狼嚎的間隙，明銘好像清醒了一點兒，笑了。

　　????“他們也在打游戲？”我問。

　　????“恩，掌機，NDSL，應該是在玩‘明日之后’?！?p>　　????我在心里贊嘆了一下這個大俗大雅的游戲名稱。

　　????“云云幫忙練級，雅棚走劇情，還真會偷懶，明顯拿簡單當民工使嘛?！彼托?。

　　????我倒不覺得。我迅速掏出相機，捕捉到了簡單在裝腔作勢的鬼嚎間隙閃現(xiàn)的那個明**人的笑容。

　　????是真的開懷。民工不重要，游戲劇情也不重要。

　　????而明銘永遠不會懂得，甚至當事人雅棚，也未必意識到這款游戲對云云的意義所在。

　　????“那……你玩的是什么？”

　　????他有點兒臉紅：“說了你也不知道?！?p>　　????我覺得他很可疑，湊近了緊盯著他：“……不是什么不良游戲吧……”

　　????“什么啊，”他更可疑地拔高了嗓門，“說了，你不懂就是不懂嘛！”

　　????我只能使用激將法：“得了吧，其實你根本就不會玩游戲，對吧？書呆子。”

　　????他卻沒有接招，反而不屑地笑了，好像我在指責帕瓦羅蒂五音不全一樣。

　　????“我從三歲打拳皇，到現(xiàn)在都多少年了。小哥我逃課去網吧大Cs的時候，你還趴在課桌上邊打呼嚕邊冒鼻涕泡呢！”

　　????我嚇了一跳：“你？逃課？”

　　????明銘一臉“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欠扁表情，正要說什么，突然笑了出來：

　　????“你別說，我倒是想起，初三時，林楊、蔣澤洲、我、李義……還有誰來著……反正七八個人一起逃了區(qū)模擬之后講解卷子的那一下午的課，去網吧推星際，就是星際爭霸，”他比比畫畫地解釋，很興奮，“結果被我們班主任那個滅絕師太一路順藤摸瓜追到網吧來了。哎喲你都想象不到，林楊和李義被擰著耳朵捉奸在……不是，抓了個現(xiàn)行，揪著耳朵，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硬是給拖出了門，他們倆叫得跟殺豬似的。我還拿手機錄下來了，訛了他們好幾頓中午飯呢！”

　　????他的光輝歲月讓我完全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咧咧嘴：“……為什么你沒有被抓到？”

　　????明銘瞇著眼睛，挑了挑眉，嘴角欠扁地揚起。

　　????“嘿嘿，還用問？小哥我跑得快呀！跑之前，還是我趁亂把林楊推到滅絕師太手里的呢……”

　　????

　　????最后一堂課是趙峰的數(shù)學。五點鐘放學后就是家長會。

　　????現(xiàn)在距離下課還有十五分鐘，門外人聲鼎沸，很多家長已經到了門口，正透過門玻璃向里面張望。

　　????我忽然變得很煩躁。

　　????人生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家長會是這么討厭的東西。一直以來我既不是閃閃發(fā)光的尖子生，也不是一提到找家長和家長會就急著回家穿好棉褲準備挨打的差生。家長會對我來說，就是下午放半天假，很美好的。

　　????反正老師的點名表揚和批評，基本上都不會落到我腦袋上。從爸爸媽媽那里得到的信息，不過就是：“你們老師說了，你們班有同學最近特別沉迷網吧，你自己注意點兒，離那些同學遠點兒”。

　　????相比之下倒是有不少同學不喜歡放這半天假，自始至終徘徊在教室門外走廊前后，從班級門玻璃往里面張望，甚至會在散會后湊近被一群家長包圍的老師，聽到些只言片語，用第一手消息當?shù)诙斓恼勝Y。

　　????我小學時，似乎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得知了老師們的“兩面三刀”——嚇唬我們說如果不響應學校號召捐獻廢舊報紙和易拉罐就如何如何，面對家長的請求，卻笑臉盈盈地說捐點兒就成了，都是學校領導強迫的意思意思就行，反正最重要的學習啊學習……

　　????但是從初中開始，家長會就基本上再也不談什么班級衛(wèi)生、集體榮譽、課堂紀律一類的問題了。主題只有一個：成績。曾經我也不怎么害怕，好歹也是前十名里面的，沒考過第一，也無所謂進步退步。

　　????然而現(xiàn)在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了。

　　????我的躁動不安也影響到了明銘。他用胳膊肘推推我：“你沒事兒吧，五秒鐘看一次門玻璃。”

　　????我干笑：“就是覺得有點兒吵，都，都影響我聽課了。”

　　????后半句換來了明銘結結實實鄙視的目光。

　　????胡說八道是要付出代價的。話剛剛說完，手機振動。

　　????忘了說，我爸給我買了一部不錯的手機?？墒俏乙簿透吲d了那么幾天，很小心地給它貼膜，每次用完了之后都會小心地放回絨布手機套里面——過了一個星期，就開始隨手亂放了，磕磕碰碰也不怎么在意。

　　????當時明銘看到我這種行為，突然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你看看你……”

　　????我問他什么意思，他直搖頭，繼續(xù)感慨著一些我完全聽不明白的話。

　　????拿出手機解鎖，是爸爸的短信。他估計已經到門口了吧。

　　????我點擊“查看”，然后愣在當下。

　　????“白白，省里黨代會延時，走不開，我讓你王阿姨代我去開家長會了。”

　　????

　　????估計是我臉色不大對，明銘湊過來問：“怎么了？”

　　????木已成舟，都這時候了，再抗議已經沒有用了?？晌疫€是很不甘心地回復了一條：“那我媽也沒空嗎？”

　　????我爸也很快回了：“我是先問她的，她說也開會?！?p>　　????那一刻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覺。我攥著書桌里面的成績單，第一次憤恨自己為什么只考了這么點兒分。

　　????丟人。

　　????這時候我才明白，和我爸媽鬧再多別扭，有再多隔閡，他們也是我最親的人，是可以把爛到家的成績曬到他們面前去也不覺得有什么難堪的人。

　　????誰也替代不了。

　　????可是他們隨隨便便因為某幾個也不一定非開不可的會議，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情緒翻滾著沖上鼻尖，酸得我閉上了眼睛。成績單都快攥出水兒來了，明銘突然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你……癲癇犯了？”

　　????“你才癲癇犯了呢！”我沒控制住音量，四周不少同學回頭看我，還好因為門外很亂，張峰應該聽不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突然的喧嘩。

　　????明銘立刻夸張地把身子后撤，離我遠遠地。

　　????我懶得跟他廢話，煩躁地將手機鍵盤鎖開了關關了開，大腦一片空白。

　　????誰也不明白，我那時候多么希望出現(xiàn)一個機器貓，幫我把這張成績單藏起來——可是，可是我身邊的就是全班第二名，當他的家長揚揚得意地舉起成績單端詳?shù)臅r候，王阿姨會怎么想呢？

　　????我低下頭，突然笑了，歪過頭對他說：“明銘，你說，為什么我的同桌是你呢？”

　　????

　　????明銘也是敏感的人，他發(fā)現(xiàn)我的確不大對頭，先一步雙手護住胸口，戒備地說：“喂，你怎么了？你不會又開始轟地圖炮了吧……我可沒惹你哦……不要遷怒別人哦……”

　　????哦你個大頭鬼。

　　????我搖搖頭，手機關機，扔進書桌里面，伏在桌面上。

　　????眼前一片黑暗，耳邊是張峰冷冰冰的聲音和門外沸騰卻不清晰的喧嘩。我干脆連耳機一塊戴上。

　　????MP3里面最近新存進去幾首歌，我看也沒看只憑感覺隨便按了幾個按鍵，突然響起一陣吉他聲。是陶喆的聲音——其實我一直挺喜歡他和王力宏，就是討厭他們唱歌的時候太拖的，有時候一個尾音哦哦起來沒完，一副大便很通暢的樣子似的——當然這些都不能說，會被喜歡他們的人扁成遺像的。

　　????不過，這首歌唱得很干凈。像一陣流水撫過躁動不安的心。

　　????我抬起頭，看了一眼MP3的屏幕，歌的名字叫《寂寞的季節(jié)》。

　　????一首歌，四個季節(jié)。哪個少年不寂寞，哪個季節(jié)不孤單。我呆愣愣地望著窗外，那幾棵樹的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

　　????北方的冬天來得早，秋季很美，卻短暫得仿佛只是為了把冬天的請柬捎給夏天過目一般。

　　????就連四季也長短不一，有的干脆缺席。

　　????世界上那么多人，自然總會有人得意，有人失意。

　　????我叫白白，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人生不曾跌宕起伏，也沒什么傷春悲秋的資格。

　　????我家境殷實生活無憂，卻因為一次期中考試，莫名領悟到，自己該認命。

　　????認命就是你和你的自尊心野心不甘心一起圍著桌子坐下來，握手，微笑，為了不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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