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更迭故人遇4
東方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宮殿里燃燒的紅燭已經(jīng)難見最初的精致模樣,變成了一灘沒有形狀的紅淚,漸漸冰冷凝固。
帝王躺在床榻之上,明明是壯年的年紀(jì),氣色卻偏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一樣。他很容易累,看著她一會兒,便忍不住瞌上了眼,但他又不愿意看不見她,所以總是微微瞇一會兒,便又睜開眼睛,看到她宛若一池子湖水般的眸子,他便覺得安心。后來,漸漸地,他也沒有什么力氣在說話了——就算有,他想說的話太多,想叮嚀的也太多,這時間可能已經(jīng)不夠用了。
他這半夜一直在想,為什么那些話平日里他從來不說,等到生命快要熬干的那一刻,他卻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
每多說一個字,他的生命就快流失一分。
“洲兒……”他喃喃道。
“在呢,陛下?!蔽髦挹s緊應(yīng)道。
“在御書房上頭‘海晏河清’的牌匾后頭,朕藏了兩道圣旨……”他聲音沙啞如同混了砂礫,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鋸子,割得他生疼,但他仍慢慢道:“你想要哪個,便把哪個公之于眾……”
“陛下!”她微微蹙眉,“不許胡說,外頭都準(zhǔn)備好了,芷兒的大喜之日,您可莫要說不吉利的話?!?p> “好?!彼冻鲆粋€蒼白的微笑,雖極力掩飾,卻還是讓她看出了他的勉強(qiáng)——他連笑都已經(jīng)不會了。
“更衣吧。”他道。
大殿之上,帝王身穿龍袍,雖面色蒼白,但威嚴(yán)猶在。身旁的帝后百里西洲換上了鳳袍,黑色的底繡上了金色的鳳凰,額間是一點朱砂,被繪成了牡丹的模樣,她鮮少穿得這樣華麗,可是面上卻是半分喜色也沒有的。
太子聞策還沒有來,他得把今日的課業(yè)都做完,現(xiàn)下所有人都準(zhǔn)備好了,他才準(zhǔn)備要來。只是剛一出房門,便看見了自己的師父,忠義候梁俶。
“師父?您怎地還在這兒?”他問道。
梁俶一身大紅色,身邊的侍從端出來一盤剛剛出爐的桂花糖糕:“今日臣大婚,太子殿下可以多食些?!?p> “您怎知道本宮還未用早膳,”太子有些驚喜,“早起只叫宮娥偷偷幫本宮煮了枚雞蛋,本宮得趕緊長高,好能護(hù)著母后。”
“太子殿下當(dāng)真孝順,”梁俶笑道,“您先吃著,臣得去接您皇姑姑了?!?p> “嗯,師父先去,本宮隨后就到?!?p> 大殿里的朝臣、官婦還有后妃,按照禮儀尊卑站好了準(zhǔn)備觀禮,這場婚禮雖匆忙,但不失盛大。
公主一身大紅色的吉服,端莊華貴,貌美無雙,邁著不緩不急的步子,走到帝王面前,等他親手給她蓋上那繡著鴛鴦的喜帕。
不一會兒,便聽見殿外的太監(jiān)聲音呢略顯尖銳:“駙馬到——”
聞千芾眉目慈善:“芷兒,梁俶不是個善茬,皇兄一直都知道。但是……現(xiàn)下皇兄已經(jīng)沒有旁的辦法了,你要懂事,幫著策兒和你皇嫂,守住父皇留下的江山?!彼男θ莸藥追郑盎市謱Σ蛔∧?,沒辦法幫你尋得如意郎君,芷兒莫要怪?!?p> “皇兄哪里的話,”她微微一笑,卻是說不出的悲切,“芷兒的如意郎君已經(jīng)故去,那么芷兒嫁與誰,都是可以的。只要能護(hù)住聞氏的江山,這又算什么犧牲呢?”
她笑得有了幾分真意:“芷兒不會怪皇兄的,這些年芷兒刁蠻任性,總愛胡鬧,皇兄也不惱,芷兒只覺得,皇兄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話說著說著,就變了味道,染了哭腔,連一旁的西洲,都有些覺得眼眶發(fā)酸。
“好了,別誤了吉時。”宮女呈上了喜帕,那大紅的顏色有些刺目,帝王無力的手將它拿起,輕輕蓋在了自己的妹妹頭上,“去吧。”
梁俶也是一襲紅色,他仍坐在輪椅上,耐心地等待著自己的新娘。
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明明是值得高興的時候,雖是皇家之禮,必定嚴(yán)肅,但來往的眾多賓客,誰也沒有在這對新人臉上瞧見半分與愉悅相關(guān)的情緒。
大紅色的身影朝著龍椅上的人拜了又拜,這才讓人攙扶著一步一步地往殿外走去,在這條紅毯的盡頭,是要與她攜手一生的人,可是這條路,為什么剛開始,就如此叫人寸步難行呢?
聞千芾伸出手,西洲收回視線,也不顧得其他,忙握住了他,帝王仍端坐在龍椅上,雖靠著后面,卻背脊挺直:“洲兒,這輩子,朕只愛過一個人……”
“陛下……”她有些不詳?shù)念A(yù)感,這么多年來,頭一次感覺到害怕。
“就是你……”他眸子里似乎有了眼淚,“朕這一生,無愧于西瑾江山,無愧于西瑾百姓,無愧于我的臣子,無愧于聞氏祖先,可我……卻愧對于你。”
“別說了,陛下,臣妾求求您……”她顧不得皇后的威嚴(yán)與尊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都止不住。大殿上是一片熱鬧,所有人的關(guān)注點都在那對新人身上,禮樂聲陣陣,帶著喜慶歡快的節(jié)奏,他與她就像是被隔離的兩個人,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帝后這里的異常。
他的眼睛也的確裝不下別的了,他無法再看一眼這所屬于他的宮殿,無法再看一眼自己的江山,也無法再看一眼自己的朝臣……他只想看著她。
“明知你心有所屬,還非要讓你嫁給我——洲兒,你應(yīng)該是怨恨我的吧……”
她使勁兒搖頭:“沒有,臣妾不會……”
“沒關(guān)系,”他打斷她,“怨恨也好,沒有愛,怨恨也好……你要永遠(yuǎn)記得我,記得聞千芾,記得那個在在戰(zhàn)場上沒臉沒皮非要你包扎的敵國的壞人……”
“陛下……”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扭頭道:“叫太醫(yī)!”
大殿上頓時慌亂了起來,小太監(jiān)撒腿就往太醫(yī)院跑,那對新人也停了步子,禮樂聲驟停,梁上掛著的紅色綢緞慢慢退了顏色。
他伸出另一只手,費(fèi)力地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洲兒,答應(yīng)我,從今往后,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哭……我真的,見不得你哭的樣子,我……我會……心疼……”
“陛下,太醫(yī)馬上就來了,您不要說了!”她幾乎是有些聲嘶力竭,卻也不敢再哭了,用手抹掉了眼淚,“臣妾不哭,臣妾都不會再哭了……”
“陛下!仙尊回來了!”去找御醫(yī)的小太監(jiān)還未回來,宮門口報信的便來了,這實則是一個喜訊,大殿上所有人都知道,靈云山的仙尊一回,那么陛下的病就有救了。
新娘原本毫無笑意的臉上滿是驚喜,竟一把掀開了蓋頭朝著殿外望去,只見蕭月生一行人正匆匆趕來,為首的正是羲辭。
西洲的眼角還有沒有擦干凈的淚,她便笑了,笑得開心,尤其是遠(yuǎn)遠(yuǎn)看到大殿門口的人的身影,她便覺得無比安心。等了三年,盼了三年,靈云的掌門說他們沒有死,只是可能遇到了麻煩,原來是真的……
她真的不想哭了,忙收回視線看向她的陛下,可是他卻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瞌上了眸子,安然得好像睡著了一樣。
他的手還被她握在手里,可是她卻不敢松開了,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凝固,西洲輕聲喚他:“陛下,仙尊他們回來了,您可以好起來了……您怎么在這關(guān)鍵的時候睡著了呢?”
龍椅上的人坐得筆直,只是眸子微微瞌上了,蕭月生趕緊上前,指尖靈力乍現(xiàn),打入聞千芾的體內(nèi),但只是片刻,她便收回了法術(shù)。
“怎么不繼續(xù)了?”西洲問道。
也許她知道答案,但她不想相信。
太子趕了過來:“母后。”
“策兒,你父皇睡著了,且等一等。”她柔聲道。
羲辭只看了聞千芾一眼,便對著西洲道:“魂已離體,回天乏術(shù),還是想辦法穩(wěn)固你們的朝堂吧,凡間的事情,皇室的戰(zhàn)爭,我們不會插手?!彼聪蚴捲律骸霸聝?,過來?!?p> 蕭月生看向師父,又看了眼西洲,最終還是垂下眸子,默默退到了他的身后。
“月兒!”聞千芷的聲音傳來,她抬眼看去,看見她穿著一身大紅色的喜服,旁邊是那個忠義候梁俶,看樣子,兩個人今日是大喜之日。
只可惜……
紅事變白事,老天慣會用這些伎倆,讓人難過。
“阿霖呢?”穿著喜服的人問道。
“他留在了南荒。”
“他還活著?!”聞千芷明顯有些高興,“他活著就好……”
“阿霖會活得好好兒的,但是你的皇兄……”蕭月生有些猶豫,又不知如何去說,她向來不擅長斟酌用詞。
聞千芷與聞千芾,一個在大殿的中央龍椅上,一個在大點門口,她只想著月兒他們回來了,阿霖也會回來,皇兄的病會好,一切都要開始向好的方面轉(zhuǎn)換了。
“皇兄……”她回眸,清清楚楚地看見剛剛還與她說話的皇兄閉上了眼睛,在龍椅上仍挺直身軀,他微微往后靠了些,尋了合適的角度,為的就是不讓自己倒下去。
她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眸子里浸滿了淚水。
西洲沒有哭了,只是握著他的手,不肯松開。
突然間,一個紅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大殿上,梁俶本來一直都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這場皇族的悲劇,直到她出現(xiàn)。
他的神色才變了。
“呵,沒想到聞千芾這么沒用。”倪焉知的言語間沒有半分憐憫,她站在大殿中央,輕輕摘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那張妖嬈絕色的臉來。
“嫣妃,你個賤/人!”聞千芷看見她,火氣立刻就竄了上來,“你還敢出現(xiàn)!”
“我為什么不敢出現(xiàn)?”她笑了,好像在看一個傻子,“你以為你們凡人那點伎倆,真的能奈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