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遇險
斜陽西照,書院前的柏樹斜斜的樹影落在平整光潔的石徑上,孩子們蹦蹦跳跳地從正堂往外跑,你一言、他一語,像歡快的鳥兒鬧個不停。與歡呼雀躍的稚童不同,十幾歲的學子言行舉止沉靜穩(wěn)重,像大人那般一步一步跨下臺階,在書院前與學伴作揖告別。季子等他們都走完了,才邁進書院。原夫子正在整理簡卷,見到她來,似在意料之中。夫子的案前堆了一堆的書,季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部上,這卷書顏色特別深,綁縛的麻縛也已經成了褐色,看起來是陳年舊書。
原夫子見她緊緊地盯著放在木案右方的書,微笑著道:“這卷書是藥籍,經常翻看,麻線有些磨損,得重換新的了?!?p> “沒想到夫子還深諳藥理!”季子十分意外。
“莊子處于深山幽谷,離城邑路遙且艱,醫(yī)士難覓。遇有疾病,也只能自尋解方。老夫早年略涉醫(yī)理,后來時間一長,荒廢了??傻搅诉@兒,無處求醫(yī),只好再度翻閱起醫(yī)書,時不時地溫習從前所學醫(yī)術。莊民們患病時,勉為其難地上去湊個數(shù)?!痹蜃又t遜地解釋。
“我可以看看嗎?”季子問。
“公子若有興趣,盡情翻閱?!痹蜃雍吞@地道,拿起古籍遞給他。
季子恭敬地接過這冊古藥籍,坐于木案右下方,將古籍輕輕展開,動作小心謹慎,生怕弄壞了它。古籍開篇就刻著“息宮藥典三”五個莊嚴肅穆的大字,上面記載了息國王宮歷代醫(yī)術精湛的醫(yī)士畢生之所得。王宮醫(yī)們將自己所診斷過的病癥作了詳述,并記錄了對應的藥方。季子粗略閱了閱,這卷簡籍中所載的病例,并非尋常所見的病況,可見,原夫子的醫(yī)術已達名醫(yī)圣手之境!“夫子,這古籍注著息宮藥典,莫非是桃花夫人的息國?”季子好奇地問。
“是啊。”原夫子的神態(tài)仍舊平和,似乎那些遙遠的塵事與他毫無牽扯。
桃花夫人的故事被人們津津樂道,季子想知道卻不是她那些曲折玄密的糾葛,而是這卷息宮藥典怎么會落在偏僻深遠的山谷,難道這里的人是息國的后人?
原夫人瞧季左公子陷入沉思,便知他心有所奇,于是問道:“老朽曾經聽人談起息國的事情,略微記得幾分,公子可有興致聽老朽絮叨?”
季左公子一下子來了精神,連忙道:“有興致!有興致!夫子請說!”
“咳......”原夫子清了清嗓音,擺開他平時向學子們授課時的架勢,準備侃侃而談了!季子望著夫子沉思肅然的態(tài)勢,不敢怠慢,豎著耳朵聆聽夫子所知的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
“楚文王貪戀息媯夫人美貌,起兵巢滅息國,疆土盡歸于楚,息國從此消亡!”原夫子話語微微凝滯,但很快趨于平和,“一百多年前的事,即使當時再激憤,今人聽來,無非也就一頓慨然長嘆。時間漸漸消逝,所有的一切也就湮沒于塵河之中。況老朽年方五旬,當然無法言說百年前的事?!?p> “夫子說說眼前的?!奔咀悠炔患按胫涝蜃诱莆盏那闆r。
“要說是眼前,也不確切,”原夫子端起木案上的茶壺,斟了兩杯,將其中一杯遞到季左公子面前,聞著裊裊而來的清香,繼續(xù)說著故事,“息國亡后,都城成了楚邑,息國三公子渤率其宗族以國為姓,隱于邑城。公子渤德高望重,深受族人擁戴,尊為息伯君。息渤去世后,端嚴淳謹?shù)拈L子淳接任“息伯君”。楚國強大,復國無望!百多年來一代又一代“息伯君”成為維系著息族后人的紐帶。他們或事農或織染,依靠勤勞的雙手,打拼出屬于息族人的富足生活。隨著時間的消逝,派來治理息邑的楚臣與息族人漸漸相處平和。本以為,日子會相安無事地過下去,直到十五年前,發(fā)生了一件令人聳悚然的駭事!”說到這兒,原夫子溫和的神色盡斂,目光變得深沉。
“十五前年,發(fā)生了什么?”季左公子心一沉,語氣隨之變得小心。
“息族在城邑中開了一家織染坊——息坊,所得用來支付族中學堂聘請夫子及購置學具,用以族中開支等等。每年結算完一應花費,還頗多剩余,可見織染坊生意之興隆,盈利之豐厚?!痹蜃映脸恋赝巴?,似乎回到了他口中的場景。原夫子講述的語調波瀾不驚,季左明白,這樣平穩(wěn)的語氣,所掩蓋得正是一段驚濤駭浪般的歲月。
“第五代‘息伯君’息衍公,娶了位養(yǎng)蠶姑娘沁宛。沁宛姑娘養(yǎng)得蠶,結出的繭子碩大飽滿,紡成的絲線細綿如雪,織就的錦衣亮澤順柔。沁宛夫人還是一位刺繡高手,她在絲繡上加入羽繡,使圖案更顯得栩栩如生,深受夫人小姐們的喜愛。不單單是衣品上乘,織染坊從不以次充好,誠信買賣!息衍公善于經營,夫人精于繡藝,此時織染坊的生意達最是紅火。息坊賓客盈門,同行們也只能望坊興嘆,因為息氏繡法實在難以摸仿。息衍公為了防止技法泄漏,特地在城外建了一座別苑,并派莊人日夜把守,所有工序皆在城外的別苑完成。這期間,趨利者不顧危險,時常尋找機會想要一窺真容。可都被警惕的莊丁逮住或識破,一一被遣回。這些莊丁的前輩乃是從前護衛(wèi)息國王宮的侍衛(wèi)或公子府的護衛(wèi),跟著息伯君成了息氏族人。雖然過著普通百姓的生活,但武功并未荒廢,他們將高強的功夫傳授給后人,所以到了第五代‘息伯君’息衍公時,莊里其實是臥虎藏龍,許多青壯族人身懷絕技,尋常蟊賊山寇根本奈何不了息家別苑。”原夫子說到這兒,沉靜的目光中透著自豪。
“后來呢?”季左輕輕地問。
“利之巨者,總會有人不顧一切地去奪?。 痹蜃悠骄彽恼Z氣瞬息變得憤怒,“幕后掌控之人見蟊賊野匪動搖不了息坊,轉而尋求官將。息城官府以別苑窩藏山匪的名義請守將出兵滅剿。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息城守將率大批兵士悄無聲息地趕赴別苑,將守衛(wèi)的莊丁一一殺死,并且殘忍地殺害為加緊趕制一批貨品而在此督工的息衍公與息術、息敏二位公子。沁宛夫人親眼目睹夫君與兩個兒子慘烈地倒在血泊之中,悲憤交加之下,她拾起夫君掉落到地上的佩劍,用那把沾著夫君鮮血的寶劍,自刎而去!”原夫子抑制不住憤怒,顫抖著講完那段對他而言不堪回首的塵事!
“這幕手掌使之人太可恨!”季左怒不可遏。
“守將擄走了繡娘,并前來攻打息莊。”原夫子原本輕輕捏著茶杯的手緊緊地拽著。
“息莊的族人豈不非常危險?”季左緊張地問。
“是??!許是上蒼垂憐,不忍絕息族血脈!就在兵將來息莊的途中,被設在半路的暗哨發(fā)現(xiàn),二人急忙抄近道趕回莊中報信。莊丁們護著息伯君三歲的女兒與莊人,分成幾路,夤夜逃離生活了幾代人的息莊。主使之人清楚不能留下禍根,對護送小姐的這一路人馬窮追不舍。破曉時分,軍士們追蹤到了行跡。他們的馬快,眼看就要被追上,小姐就要慘遭毒手。莊丁急忙朝四周望,看能不能找到藏身之所??墒?,他們所處得地荒山野林,小姐才三歲,將她獨自置于荒蠻之中,肯定不能活命。眼見追兵將至,莊丁泊于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泓清泉,泉口高約三尺。顧不得許多了,他將小姐藏于泉洞內,一再叮囑她不要出聲,等到明日天亮,沒有馬蹄聲才可以出來。乖巧的小姐認真聽從囑咐,躲在洞內。正當泊于上馬往前引開追兵時,機靈的小姐喚住了他,稚聲稚氣地說:‘洞很大,大家都進來?!从诩泵ο埋R查看,果真!洞內空闊,足以容納所有人。泊于遂讓大家躲進泉洞,放走馬匹,引開緊追而至的追兵。楚兵沿路追趕,當他們發(fā)現(xiàn)只有空馬匹之后,在山中來回追查,整整一日,大費周章最終卻一無所獲,只好率兵返回城內?!?p> “小姐臨危不亂,真是機敏!”季左贊嘆道。
“是啊?!痹蜃宇H為自豪,也到了這一刻,語氣才稍稍輕松?!昂髞泶蠹以谙耄热蝗催@么寬敞,是不是另有出口?于是趁著天色未暗,泊于背著奔波了一夜、睡得香甜的小姐繼續(xù)往洞里走。走著走著,果真發(fā)現(xiàn)一處隱蔽的天地,那兒懸崖屏立,人跡不至。在屏嶂之后,山木郁秀,清池碧湖,更難得的是,沃土百畝,適宜息族人的安居。經過十五年的苦心經營,如今的山莊瓦屋林立,景色綺麗,莊民豐衣足食?!?p> “所以,這個山莊其實就是息族人聚居的息莊?”季左聰慧,一點就透。
“不錯?!痹蜃訌腿缙剿氐臏睾停跋⑹献迦颂与x劫難后,在此繁衍生息,這里的格局皆照原來的息莊而建?!痹蜃哟丝田L淡云輕的講述,卻承載著族人十幾年前駭人聽聞的厄難。
“其他族人呢?”季左關切地問。
“主使人之目的在于奪取繡技,結果如他所愿,對于出逃的息族人便不再窮追不舍。事態(tài)消停后,一部分族人遷他鄉(xiāng),一部分復返回被洗劫一空的故園,只是不再從事惹來重禍的織染之業(yè),而是另謀生計。為維持生計,許多人不得不起早貪黑勞碌,與從前的富足安逸可謂天壤之別!”念及族人的辛勞,原夫子悲懷慨嘆。
“若沒有猜錯,瀟兒小姐就是當年才三歲的息伯君之女吧?”季左問道。
“公子猜得沒錯?!?p> “可為何小姐自稱姓邊,而非夫子所說的息氏?”季左不禁問。
“哦,小姐改姓母氏,一是提防仇人起疑,二亦是為了紀念母親?!痹蜃咏忉尩?,“大難之后,息族人千方百計打探幕后主使之人,終于,三年后露出了真容?!?p> “是誰?”季左連忙問。
“此人心腸歹毒、詭計多端且手握權柄!他就是現(xiàn)任城邑令及貢!”一提及他,沉穩(wěn)溫和的原夫子也難掩怒容。“當年還是文吏的他,利欲熏心,勾結守將啟韋,二人狼狽為奸,他們先是謊稱息族人暗通山匪,出兵圍捕。接著宣稱息氏繡坊收繳歸官府,以一張偽造的契書,轉賣給心腹。害怕顯露蹤跡,得手之后又歷經數(shù)次虛假的轉手,三年之后才歸到他的兄弟拙牙名下,并改名為祺元繡莊。三年的時間,這場喧騰一時的事件早已消聲匿跡。及貢行事謹慎,從不顯山露水,人們只知拙牙是祺元莊的掌柜,卻不知他與及貢乃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