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挽歌

　　夜幕降臨，寒星高遠。

　　下角村東面寬闊的平地上，寒風(fēng)穿梭在壘砌著逝去眾兵士的層層木架間。

　　涼風(fēng)嗚咽，帶出聲聲呼號，似悲似泣。

　　眾兵士身著戎裝，持矛佩刀，神色肅穆，從四處慢慢匯聚到了平地上。

　　走至一旁領(lǐng)了一陶碗水酒后，紛紛列陣站好。

　　月色映照著眾人臉龐，似鐵剛毅。

　　金蛋列于隊尾，雙眼含淚，望著高聳的木架上第三層左側(cè)的一點。

　　那是曾經(jīng)在匈奴來襲時接過他手中燧石，對他說莫怕的伍長。

　　王柱子抽抽鼻子，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金蛋肩頭：“別哭，咱們好好送他們走。”

　　金蛋忍著淚默默點頭。

　　三千兵士，靜默的聚集在了這片月色清冷的場地上。

　　隊列森森，軍容整肅，紅纓翻飛。

　　屋內(nèi)，霍武兒臉色慘白，一身重甲，扶著桌沿慢慢起身。

　　馮山蹙眉：“大人，傷口還在滲血，莫要去了罷？”

　　一旁胡神醫(yī)氣道：“不要命了？！簡直胡鬧！”

　　云白跟在霍武兒腳邊轉(zhuǎn)悠。

　　霍武兒擺擺手，未再多言。

　　高聳的木架下數(shù)面巨大的戰(zhàn)鼓依次排開。

　　眾人靜默的注視中，霍武兒登上高臺。

　　云白一躍而上。

　　李善晉楚等人亦紛紛登上木臺，執(zhí)起鼓錘。

　　場地四周火把烈烈，照亮了堆滿戰(zhàn)死兵士的高聳木架，架下柴木堆堆。

　　數(shù)千兵士的場地上安靜而肅穆。

　　眾人都在看著高臺上昂然而立之人。

　　霍武兒提氣道：“我漢家兒郎皆英雄！”

　　眾人齊聲吼道：“漢家兒郎皆英雄！”

　　吼聲陣陣，在夜風(fēng)中如歌似狂，震撼人心。

　　屋宇顫動，木屋內(nèi)金鈴扶起了今日晨間方才蘇醒的云九娘：“九娘，可是要水？”

　　云翡搖搖頭，聽得屋外雄壯的怒吼，想起數(shù)日前戰(zhàn)場死亡兵士的慘烈之像，道：“是送祀罷？扶我去檐下，我想看看?！?p>　　金鈴給九娘戴上幕笠，裹好披風(fēng)，扶到了屋檐下。

　　遠處烈風(fēng)襲來，吹得火把晃動，光影飄忽。

　　白日守城，便連這送祀都只能于夜間進行。

　　霍武兒接過梅七遞來的第一碗酒，傾灑于地：“一敬天地！”

　　接著橫撒第二碗：“二祭逝者！”

　　說著接下第三碗：“三請同飲！”說完一飲而盡，擲碗于地。

　　“同飲！”眾兵士同時干了碗中酒水，陶碗碎裂聲陣陣。

　　望了眼臺下氣勢雄壯的兵陣，霍武兒轉(zhuǎn)身，執(zhí)起沉重的鼓錘，重重敲擊，第一聲鼓響隆隆傳開，直入肺腑：“蒼蒼蒸民，皆我手足，”

　　李善等人同時擂鼓，雄渾喊道：“蒼蒼蒸民，皆我手足，”咚咚作響，聲勢浩大。

　　震動中，臺下眾兵雙眸中的火光也跟著跳躍。

　　“開地千里，利鏃穿骨，”又一陣鼓聲澎湃，高臺上云白昂起了頭。

　　李善等人高呼：“開地千里，利鏃穿骨，”

　　鼓聲漸濃：“驚沙入面，山川震眩?！?p>　　“天地為愁，草木凄悲，”

　　似要敲得山河震響：“吊祭不至，精魂無依，”

　　“安我家國，豈在多乎？”隆隆之聲在夜色中沉沉蕩開，草木飄搖。

　　眾人的同呼回響一片。

　　“守在四夷，誓破匈奴！”最后幾聲重錘響徹大地。

　　太也激蕩。

　　場中已有人雙眼含淚。

　　云白昂頭長鳴，狼嚎幽幽。

　　眾人忍不住高喊：“守在四夷，誓破匈奴！”

　　云翡默然靜立，腦海中亂世浮沉，卻原來，不止是流民悲，守軍亦悲么？

　　一旁的胡神醫(yī)木呆呆出神。

　　金鈴一手扶著九娘，一手執(zhí)袖擦了擦淚，怎生的送祀也如此悲壯。

　　霍武兒丟了鼓錘，接過梅七遞來的火把，看了一眼森森大軍，轉(zhuǎn)身將火把丟入了淋滿火油的柴堆中。

　　大火轟然而起，烈焰沖天。

　　無數(shù)的尸首在橘紅中燃燒。

　　火光惶惶，照亮了無數(shù)的悲戚。

　　高聳的木架在大火中熊熊閃耀，恢弘壯闊。

　　夜風(fēng)中久久不曾散去。

　　眾人望著那烈焰，也久久不能言語。

　　.........

　　一個時辰后，送祀才終近了尾聲。

　　下了高臺的霍武兒傷口已然崩裂，血水染濕了鎧甲下的大片內(nèi)衫。

　　強撐著回屋后便陷入了昏睡。

　　眾人聚在木屋內(nèi)焦急不已，俱未離開。

　　胡神醫(yī)急急趕來，著人褪下霍武兒重甲，扒了外衫，剪開血淋淋的單衣，抹去血跡，重新開始縫合。

　　然此次，胡神醫(yī)罕見的沒有再抱怨，亦未再叨念“胡鬧”等詞了。

　　待縫合好傷口后才呼出一口氣。

　　轉(zhuǎn)頭見眾人擠擠攘攘圍在四周，雙眼直直盯來，不由得又是一煩。

　　胡神醫(yī)揮揮手，開口轟道：“走罷，走罷，莫要擠在這處。通風(fēng)！懂不懂？！”

　　周奇與他相處時日更久，開口問道：“霍大人可有大礙？”

　　胡神醫(yī)撇嘴哼道：“我既然能從鬼門關(guān)把他拖回來，你又有甚好擔(dān)心的？”

　　眾人聞言方才放下心來，在胡神醫(yī)的驅(qū)趕中出得門去。

　　梅七臨走前轉(zhuǎn)頭又問了一句：“那何時霍大人才能醒來？！”尚有諸事需大人定奪。

　　胡神醫(yī)瞥他一眼：“就這般半死不活的，醒了亦不可多勞！”。

　　.......

　　另一邊屋內(nèi)，云翡坐在榻上望著燭火呆愣。

　　前世只覺上蒼待流民如芻狗，顛沛磋磨。

　　卻原來執(zhí)刀殺人的兵士們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么？

　　“眾生皆苦么？”

　　金鈴從屋外端來藥碗，聽得喃喃，立即回道：“九娘，你剛說的什么？”

　　云翡搖搖頭，接過碗，聞得苦澀的藥味蹙眉。

　　金鈴趕緊從懷中掏出刺著玉蘭的秀囊：“九娘，這兒有蜜餞?！?p>　　云翡搖搖頭，雙手捧著碗，大口大口咽下，苦，真苦。

　　待喝完藥后，云翡方才記起隨同而來的阿癡和云白。

　　聽得九娘詢問，金鈴沒好氣的道：“云白自打來了這下角村便整日的瞎跑，日日尋它都快斷了腿?！?p>　　云翡輕笑，當(dāng)初本是她求它來的，這些時日是把它憋壞了。

　　“可是這兩日倒是不用尋了?！?p>　　云翡轉(zhuǎn)眼看來。

　　“自打云白進了霍校尉的屋子，這幾日便未曾離開過，連九娘這兒都不來了，”說著哼了聲：“真真的白眼狼?！?p>　　云翡啊了一聲，如此么，許是狼性慕強？

　　可是她卻聽聞那霍武兒這幾日也同她一般橫尸榻上，云白又是從何處瞧出來的？

　　“那阿癡呢？”

　　金鈴聽聞撇嘴：“李善找了近旁的屋子給他，這兩日只知敲敲打打。”

　　云翡點頭，前世里聽聞的馬培臣也是這般。

　　想了想問道：“你且去尋胡神醫(yī)問問，何時得見霍校尉，我有要事相商?！?p>　　片刻后金鈴返回：“九娘，胡神醫(yī)說了，十天半個月內(nèi)這事兒是不用想了?！?p>　　云翡輕嘆口氣，歪頭想了想，前世的西涼王到底是躺了多久？

　　時不我待啊。

　　金鈴給云翡梳洗完，扶她躺下，寬慰道：“九娘莫要多想，且先養(yǎng)好身體罷。”

　　自從九娘醒來便心事重重，瞧著行事有些膽大，但內(nèi)里還是那個聰慧的九娘，許是死過一次，瞧事情更通透些了罷。

　　云翡忽的又慢慢坐起身，喊了聲金鈴。

　　金鈴捻滅了一盞燭火，轉(zhuǎn)頭看來。

　　“我想吃梅。”

　　金鈴嘆口氣掏出秀囊，尚且這般孩子氣，許是她想多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