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的午時與戍時,都是吳將軍府一家人的用膳時分,吳斌、吳夫人、吳天、甚至媚兒及秋紅亦會在座,卻永遠獨欠吳銘,他從沒在用膳時分出現,或許,他稍后才到廚中取要吃的也說不定。
既已回到將軍府,這孩子為何總像在回避所有人?
是否因為,這孩子雖然小,也相當懂事?他早已明白吳斌顧忌他會刑克至親,既然與他們一起用膳,會令老父吃不開心,他,便寧愿自行缺席?寧愿自己不開心?
他太明白人情世故?
不單吳夫人甚少遇上他,甚至吳斌、媚兒、吳天、秋紅、與及府內百多名婢仆,在這八日內亦從沒見過他一面,因此,先莫說他回來當天,因低著頭而未有人能清楚看見他的面,迄今,亦從沒有人能知道他是什么樣子。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好看嗎?抑或他長得很丑?大家都在好奇著。
尤其是媚兒,打從許久以前開始,她便已把這個她父親筆下的“他”,幻想過無數次了,幸而,縱使他行蹤飄忽,她還是有機會在將軍府之內,再次遇上他。
那是他回來吳家的第八天夜晚……
那夜,媚兒拿著一包東西往吳銘的廂房,吳銘卻如常不在,她等至深夜,還是為見他半丁兒的影子,不免有點失望。
她與吳銘本不熟稔,為何會拿著一包東西往吳銘的寢居?那包東西是……?
夜以漸深,媚兒的心不期然焦急起來:“吳銘……表哥就竟去了哪兒?已經這么夜了,他……一個十一歲的男孩,為何還不回房……休息?他……”
一念至此,媚兒猝地又醒悟自己景況:“唏!媚兒媚兒!你自己如今不也是深夜不睡?怎么可以埋怨他不休息?也許,吳銘……表哥真的有些重要事情要辦吧……”
想到自己畢竟是女孩兒家,在此等他等至深夜,總是有點不妥,媚兒遂決定先回房休息,明天在來找他,詎料沿著將軍府花園的長廊一直前行,剛經過廚房之際,她遽地聽見,廚中傳來一些異聲!
那是一陣“悉悉嗦嗦”的怪聲,絕不是煮食的聲音!
媚兒微感奇怪,于是躡手躡足走進廚房。
吳家的廚房,少說也有十丈丁方之廣;當媚兒步進廚內的時候,她赫然發(fā)覺,一個人正在廚中某個暗角,一個她很想一見的人——吳銘!
但見吳銘深深的低首,神情沉郁如昔,他的身畔燃著一根殘燭,手中正握著一塊木牌,地上也撒滿不少木牌,他本來正全神貫注地在木牌上刻字,乍見有人進來,當場醒覺,飛快把手上地上的木牌藏到灶下。
饒是如此,媚兒已在此彈指之間,瞥見吳銘在木牌上所刻的字,那竟然是……
“恩師之靈”的字!
吳銘雖沒有抬首看她,唯似亦已知道她看見了,他突然一反沉默,有點落寞的道:“終于,都給你發(fā)現了。”
是的!終于也給媚兒發(fā)現了,縱然吳斌嚴禁他再在將軍府安放任何靈位,他竟然仍甘于犯險,在為八位亡師于深夜重新雕琢;這八為亡師,真的對他如此情深意重,值得他甘于犯險?
這還是媚兒第一次與他單獨相處,且不大喜歡說話的他突然主動與她說話,她有點受一寵一若驚;只是,媚兒驟聽他這樣說,怕他誤會,連忙解釋:“不!吳銘……表哥,我……并不是有心的!我……本來只是拿了些東西來找……你,后來見你未有……回來,便想明天再找你吧,才會經過這里,我……不是有心的!”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舅父的!”
她聲聲嚷著無心,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吳銘似亦明白,他只是木然的道:“你,沒必要為我隱瞞?!?p> “你為何要這樣做?”
媚兒給他問得臉上一紅,支吾的答:“吳銘……表哥,你能……如此惦念八位恩師,即使甘愿冒犯……舅父,也要偷偷如此,你對八位恩師這樣好,我……媚兒雖然不懂事,也……很為他們高興,你八位師父……并沒有收錯……弟子……”
“是了!實在……太晚了!吳銘表哥,我也……不阻止你繼續(xù)雕了,我這就……回房去,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泄漏的……”
說著正慌張地欲奪門而出,她慌張,全因為她不見這個吳銘時,很想見一見他,但到了她見著他時,又不知應對沉默的他說些什么才好?惟有“落荒而逃”!
誰知走不了多少步,吳銘忽地又叫住她,道:“你,為何找我?”
“你,有什么給我?”
一言驚醒,媚兒方才醒覺,自己今夜不是要給他一些東西的嗎?但,她不期然看著自己手執(zhí)的那包東西,有點躊躇。
吳銘卻不知如何,遽地竟已站在她的身后,媚兒一驚,沒料到他的動作竟可如此神出鬼沒,還未定神,手中那包東西已落在吳銘手上!
不由分說,吳銘竟已飛快打開那包東西,媚兒忙道:“不!吳銘……表哥,你別……不要看………”
可是,不看不看還須看,他的手比她的口快,他的眼也比她的口快!那包東西已經給他解一開了!一看之下,吳銘低著的頭遽地一震。
看來這處變不驚的他,似亦感到意外;全因為媚兒親自拿給他的東西,竟是——八個靈牌!
八個重新修補的靈牌!
原來,媚兒那日眼見吳銘那八個恩師靈牌,慘被吳斌舅父踏得四分五裂,且還不準他拾回碎片,她見著萬分不忍,于是便待那些家丁把那些靈牌碎片丟在溝渠后,暗暗撿拾回來,還在這數天趁著她姊姊秋紅不覺,暗中把靈牌碎片所染的溝渠污漬洗掉,再小心奕奕把它們修回原狀。
女孩子向來喜好整潔,要在污臟昏臭的溝渠拾回碎片,已是十分難以忍受;何況還要耐心把這些碎片砌回原狀,非要異常心甘情愿不可!
吳銘默默看著包袱內砌回原狀、卻仍不免留有“駁痕”的靈牌,沉沉不語,良久良久,他終于打破沉默,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你沒必要如此。”
媚兒已是滿臉通紅,她咬著下唇,訥訥而答:“因為……”
“我知道,八天前在山賊手中救我的人,是……”
“你!”
此言一出,吳銘不禁一怔,但并沒有追問,媚兒又自行續(xù)說下去:“我那時雖然瞧不清楚那個救命恩人的容貌,如今我也瞧不清楚你的容貌,但,我總感到,那個人便是你,因為,你身上散發(fā)著與那人同樣沉郁感覺……”
吳銘否認:“也許,你的感覺錯了;凡事要親眼看見的好,別太相信感覺……”
“我,只是一個沒用的不祥人。”
“是嗎?”媚兒見他否認,有點失望,惟仍道:“不過那人既能從強悍的刀疤雙煞手中救了我,如果,他僅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而且這些年來也僅是跟隨一些縱有耐心教導卻又資質不高的師父,仍能有一出手便制住刀疤雙煞的本事的話,那末,這個孩子便一定是一個絕對的可造之材,絕不應自暴自棄,更絕不應……”
“經常低首!”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吳銘表哥,聽說,在舅父未為你取名為‘吳銘’之前,你的親生父母曾把你喚作……英雄,你可不要辜負這個好名字啊……”
媚兒話中有話,雖然知道他絕不會承認他曾救她,但她還是暗暗以言語做出鼓勵。
可是,吳銘卻似是無動于衷,他依然低首,惘然的道:“不錯!我確曾喚作英雄,可惜——”
“我已喚作吳銘?!?p> “要當英雄,實在是令人很倦的一回事?!?p> 不錯!
英雄每多寂寞!英雄每多坎坷!
歷朝歷代,又何嘗不是沒出過光芒萬丈的英雄?只可惜,到頭來,一浪一沙又淘盡多少英雄?要成為英雄,是何等倦人之事!
想不到年紀輕輕的他,竟有此番發(fā)人深省的話,說話之時,更似在流露著一般“千山我獨行,唯我孤獨”的郁結,媚兒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再說下去,而就再此時,吳銘又已沉沉的岔開話題,問道:“既然為我找回師父靈位,為何不給我看?”
媚兒羞愧的答:“我……剛才見你所刻的新靈牌,刻得那樣好,可是,我……我為你補的碎靈牌,卻是……駁痕累累,丑……的很,其實,我……補得并……不好,所以……
不敢……拿出來……給你看?!?p> 吳銘看著那八個駁痕斑斑的靈牌,忽地竟把它們包好,掮在肩上,更赫然把那些新的靈牌放到廚內火爐之中燃一燒,小瑜大驚,低呼:“吳銘……表哥,你……你為何燒掉自己所刻的靈牌?”
吳銘卻已沒再望她一眼,只是開始步出廚去,惟他仍不忘對她淡淡的說了一句話:“我想,師父們若泉下有知……”
“一定會認為……”
“你耐心給他們補妥的八個靈牌,比我所刻的靈牌……”
“更漂亮!”
是嗎?真的如此?抑或,其實是他自己,更欣賞這楚楚女孩的一顆心?
然而無論如何,他最后還是走了,不留下任何答案……
媚兒幽幽的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目光之中,竟似泛起無限可惜。
可惜,他這樣一個深有潛質的人,竟然不愿抬頭做人,如斯自暴自棄,認為自己沒用。
可惜……
是的!真是可惜!就連吳夫人,也同樣感到可惜……
緣于今夜更深之時,當吳夫人午夜夢回醒過來后,竟爾發(fā)覺,因為要處理府中事務而比她遲就寢的吳斌,早已在案上困著了,但,不知何因,不知何時,他身上竟披上了一襲披風……
吳夫人清楚記得,她就寢之前,并沒為丈夫搭上披風,而吳斌向來自覺一精一壯,夜里從不一愛一搭披風,那,到底是誰為他搭上披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