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凝與云山道人淵源頗深。
按云山道人所說,福凝是他的故人之女;但更多的關(guān)于福凝身世的說法,他至死也沒向任何人交代。他只是說,故人身故,臨終前將福凝托付于他。
葉慕當(dāng)年被送到云山道人那里時并沒有見到福凝。看云山道人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他似乎也沒料到福凝不在山上。
過多的過程,葉慕年紀(jì)還小,因此記不太清。她只能迷迷糊糊地回憶起來,福凝似乎是被什么人拐走了,云山知曉了福凝的下落,想要把葉慕暫時交付給什么人,以便自己去救福凝,但她不同意。
銜云鎮(zhèn)蒼涼而沒落的遠陽余暉下,小小的少女執(zhí)著地拉住男人道袍的衣角,滿臉堅定:“遑論我是天家貴女,守護子民本就是我的本分,即便我只是平常的江湖女子,看見同門的姐妹失蹤,我也斷然不會袖手旁觀?!?p> 云山看了她一眼,目光滿是深沉,卻還是拉開了葉慕的手,拒絕了她。
葉慕看著云山走遠,一點點地,直到他上了馬,才終于掙開了旁人的拉扯,朝云山跑去。
小孩步子小,又著急,還要躲后面的人,一心三用間,一不小心就摔在了地上。
云山遠遠地回頭看她,后面的人也勸阻她:“公主,我知您護民心切,可這一行是兇是險,終究結(jié)果難測,我們怎么敢讓您……”
話還沒說完,就被小葉慕打斷了。她說:“你不用說好話哄我,我知道你們什么意思。我人小力薄,你們都怕我會給你們添麻煩而已??墒?,你可知我是當(dāng)朝長公主?這大周萬里山河,終將由我執(zhí)掌;這普天臣民,也終究會對我叩首稱天。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明知我的臣民身處險境卻眼睜睜地置身事外呢?”
她轉(zhuǎn)頭看向云山。剛摔了那一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姑娘疼出來眼淚,眼神卻依舊執(zhí)著:“就算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條蛆蟲,我也要用我肥重的身軀擋在即將遭受災(zāi)禍的、我的臣民面前?!?p> 眼前是滿臉稚氣的小姑娘,但云山卻仿佛透過了不知多久的歲月,看到了葉慕以后帶領(lǐng)大周再開盛世畫卷的模樣。他猶豫了一下,終于下定了決心,退了回來,將葉慕抱上了馬。
兩人一馬冒著混滿沙塵的夜色往青州奔去。
到了青州城外,天色尚未分明,仍舊帶著幾分昏昏暗暗。云山上下打量著葉慕,見小姑娘無論是衣料還是發(fā)飾,皆是上品。
仔細想了想,云山又帶著葉慕策馬拐回一片山林。
將馬匹拴在任意的樹上,兩人踏著碎土往山上走。
葉慕個兒小腿兒短,咬咬牙,也不出聲讓云山走慢一點,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好歹是到了地方。
青州城外不遠的山上有一座道觀,只是沒什么人煙,想是老早就已經(jīng)沒落的了。
果不其然,進了這道觀,只有一個老道士靠在樹上睡著。該是聽見了道觀門推開的聲音,老頭兒打了個老大的哈欠,才不大情愿地撐開眼睛看向兩人。
云山也不多廢話,開口就問老道士要一套小童穿的道袍。
老道士開口,不大樂意,嘀嘀咕咕地說沒有。
云山拿出一塊兒銀子,往那老道士額上砸去。
老道士挨了一下疼,齜牙咧嘴地,只是看到了那塊銀子,馬上像換了張臉?biāo)频?,兩手拿起那銀子往牙上磕了一下。
牙挺疼,但老道士挺開心,馬上嬉皮笑臉地爬起來,屁顛屁顛地往屋里去。
臨到了屋門口,老道士又回了回頭,打量了一下葉慕的身量,看完了,便準(zhǔn)備轉(zhuǎn)過頭去給葉慕找衣服。只是沒成想,這一轉(zhuǎn)頭,正正地撞上了門框。
老道士哭喪個臉,揉著腦袋往屋里走;葉慕眼看老道士這一系列的動作,“撲哧”聲笑了出來。
云山也笑了一下,像是回憶起了什么,淺淺淡淡地,便沒有后續(xù)了,只是眉眼間的擔(dān)憂卻依舊有些凝重。
可能是道觀里的東西所剩不多了,沒多大一會兒,老道士就開了們,扔給云山一套小童穿的道服。
云山看了看,衣服被洗得破破爛爛,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便給了葉慕,叫她去換上。
小姑娘大概猜出了云山的想法,沒有多說什么,拿起衣服,便尋了個僻靜隱蔽的地方去換了。
老道士早都又躺回了早先躺的那處樹下。
若是葉慕在場,定是能看出云山和老道士二人之間不尋常的氣氛。
云山抬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這院子。空空蕩蕩的,實在不知道這老頭是怎么在生活的。
他便問了,“也是難為你,一定不會有人想到,當(dāng)年名動江湖的燕公子竟然一直委身這窮鄉(xiāng)僻壤?!?p> 老道士在喉嚨里擠出兩聲哼哼,也沒理他。
云山見他沒怎么搭理自己,便又低頭,踢踢他小腿,叫他:“怎么,你還守著這道觀,是在給自己看著預(yù)留的墳地嘛?”
被砸頭、撞了門框都沒有說什么的老道士這次忍不住了,睜開眼看了看云山,眼神一瞬間變得僵硬而冷漠。
但也只是一瞬間,短短的,甚至不夠人一呼一吸,他就又合起了眸子,也收斂起了全身迸發(fā)出的戾氣,只將身體又調(diào)整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又躺到了那顆樹下。
那樹光禿禿的,也不是能在風(fēng)急天燥的北地能活下來的品種,這樹該是早已死了好多年了。
云山像是想起了什么。二十年前那個月亮異常圓滿的夜晚,刀光、火影,還有打殺聲、男人隱忍而悲切的嗚咽,就是在這里。
再看一眼這株本生在嶺南、卻被移在青州的高木,云山終于串聯(lián)起了什么,也噤了聲。
他看向老道士,想要說什么,但話在嘴邊轉(zhuǎn)了幾圈,終究也一個字都沒擠出來。
沉默的氛圍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沒一會兒,葉慕已經(jīng)換好了小童的衣服走了出來。
葉慕的身形在同齡的孩子中已經(jīng)算比較大的了,因此這衣服穿在她身上倒有些緊巴巴的;小姑娘又機靈,自己換完衣服了,又把頭發(fā)散開、打亂,還撒了點地上的碎土。搭眼一瞧,這還有什么公主的體面可言,完全只是個面目清秀但生活貧苦、顛沛流離的小道士而已。
云山很滿意。他點了點頭,便轉(zhuǎn)了身,示意葉慕跟著他往外走。
臨踏出門,云山頓了頓,低聲說了一句,“我走了,小師兄?!?p> 老道士沒有應(yīng)聲。
風(fēng)吹過來,只??葜Φ睦蠘湟矒u擺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