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何為正義
“我們又見面了,款冬先生?!?p> “很榮幸與您交談,大法官先生?!?p> 房間里只有款冬和文殊蘭兩個人。
“我這次來,只有一件特別的事想請您幫忙,”文殊蘭說,“還是上次提到的,關(guān)于化裝舞會后那具尸體的事。我找到了尸體的身份,也搞清楚了死者參加化裝舞會的目的。他是南水的沒落貴族,那晚是去舞會刺殺鈴蘭陛下的?!?p> “刺殺鈴蘭?”
款冬睜大了眼睛。
對于這個向來保持著撲克臉的男人來說,這是幾乎不可能見得到的表情。
顯然款冬意識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文殊蘭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于是他試探著問:“大總督先生,您已經(jīng)知道刺客的幕后指使者是誰了嗎?”
這時款冬卻嘴唇緊閉,不給予任何回答。
“一開始的時候我猜測是石楠,畢竟他現(xiàn)在是南水公國的實際掌權(quán)者,也是與鈴蘭陛下結(jié)怨最深的人之一?!蔽氖馓m只好自己繼續(xù)說,“可是鈴蘭已經(jīng)放棄皇位和繼承權(quán)了,他沒有費如此大精力去策劃刺殺的動機(jī)。于是我重新開始調(diào)查現(xiàn)場,然后發(fā)現(xiàn)……那個刺客,是被利利安人殺死的?!?p> 對于這個消息,款冬反而并不意外了。
“納西索斯的貧民窟是沒有秘密的,所有事件都會被黑暗里的一雙雙眼睛、一雙雙耳朵記錄。”文殊蘭又說,“更何況利利安人的劍術(shù)身手,還有他們與納西索斯截然不同的口音,很難做到完全隱藏自己的身份?!?p> “于是呢?”款冬問,“您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什么?”
“所以,我想請您幫忙,幫我找出殺死刺客的利利安人,以及利利安人背后的勢力?!蔽氖馓m說。
“您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這件事?”然而款冬卻這樣問,“如果我告訴您,這個案件背后所牽連的勢力相當(dāng)復(fù)雜,建議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呢?”
文殊蘭猶豫了兩秒,然后面帶微笑說:“大總督先生,這是您的警告嗎?”
“不,是忠告?!?p>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jìn)。”
一個黑衣士兵打開門進(jìn)來,向款冬敬了個軍禮。跟隨在士兵身后的還有一個人,是皇宮里的一位仆人。
“大總督先生,皇帝陛下請您到皇宮去?!逼腿丝吹娇疃?,馬上對他說。
“我知道了?!笨疃R上答應(yīng)道?!拔荫R上就過去。”
“奇怪了,距離慶功宴開始不是還有好幾個小時嗎?”文殊蘭這時笑著插嘴道,“而且陛下只通知了款冬,卻不通知在下么?”
“大法官先生,我也不清楚?!逼腿艘话逭?jīng)地解釋道,“皇帝陛下可能是因為別的事情找大總督先生吧?!?p> “原來如此?!蔽氖馓m點點頭,又轉(zhuǎn)向?qū)疃f,“那我就不打擾了,大總督先生……”
文殊蘭正要離開,卻被款冬叫住。
“等一等,大法官先生?!笨疃f,“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嗎?”
假澤蘭愣在那里,并不是因為款冬說的話有多么讓他驚訝,而是他第一次看到款冬露出如此嚴(yán)峻的表情。
皇宮門前,款冬身穿軍裝、帶著馬刀,帶著副官假澤蘭走了進(jìn)去。幾十人組成的利利安衛(wèi)隊則站在門外,按照每兩米一個崗哨的陣勢展開。
“大總督先生,我們可是去見吧陛下,帶武器、還帶那么多士兵真的好嗎?”假澤蘭低聲問道。
“只有這樣我們才有覲見皇帝的資本?!?p> “資本?”
假澤蘭還沒反應(yīng)過來,款冬已經(jīng)帶著他快步穿過皇宮庭院,走進(jìn)了大殿。
剛剛進(jìn)入大殿的一瞬間,兩旁就有數(shù)個人影包圍了上來。
這是納西索斯衛(wèi)隊,每個衛(wèi)兵都由水仙親自從本地貴族子弟中挑選出來,作為他的心腹隊伍。
“把叛徒款冬拿下?!贝蟮钅且活^,高高在上的水仙坐在皇位上命令道。
“開槍?!笨疃z毫沒有慌張,一邊伸手去拔腰間的馬刀,一邊冷靜地向身后的假澤蘭下令。
假澤蘭的身上帶著一把已經(jīng)上膛的燧發(fā)手槍,只要他扣動扳機(jī),槍聲一向,外面的利利安衛(wèi)隊就會涌入。
然而假澤蘭沒有這樣做。
在款冬命令開槍之前,假澤蘭已經(jīng)拔出自己的佩劍。當(dāng)款冬伸手拔刀的時候,假澤蘭的佩劍正好壓在了款冬的手腕上。
下一秒,皇宮大殿的大門便關(guān)上了。
“抱歉,大總督先生?!奔贊商m在款冬身后一邊道歉,一邊露出了笑容。
這笑容,哪怕款冬不回頭,也能感覺得到。
水仙從皇座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了款冬面前。
“你居然帶了軍隊進(jìn)皇宮,居然還想對皇帝拔刀?”水仙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道,“果然我看錯了你,利利安的叛徒?!?p> 無數(shù)寒光閃閃的劍鋒,全部指向了款冬一人。
“背叛的人是您,皇帝陛下?!笨疃f,“您曾經(jīng)發(fā)誓不會傷害鈴蘭?!?p> “這件事與鈴蘭無關(guān),而且……我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她是我的親妹妹?!彼闪x正言辭地說。
“謊言?!笨疃f。
“款冬,利利安的大總督。”水仙提高了聲調(diào),“你在沒有我命令的情況下,私自指揮軍隊進(jìn)攻皇都,按照帝國法律已經(jīng)是死罪了。”
“既然如此,那么您為何不向全帝國宣布我的罪狀,再正式將我送上斷頭臺呢?”
“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嗎!”
水仙的視線,猶如又一道寒芒指向款冬。
款冬毫不避讓。
“為什么,為什么?”水仙低聲撕扯著嗓子問,“我們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你卻還要站在她的一邊?就因為她是你的學(xué)生嗎?還是因為你已經(jīng)愛上她了呢?”
“皇帝陛下,”款冬說,“她已經(jīng)不會再威脅到您了,今天的宴會一結(jié)束,她就會帶著軍隊離開天平堡去千鎮(zhèn)?!?p> “款冬,那天廣場上發(fā)生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納西索斯人為鈴蘭山呼萬歲的聲音你也聽到了,你也是久經(jīng)政治場的人,決不能‘放虎歸山’的道理,難道你會不明白嗎?”水仙說,“更何況你說她不會再威脅我,又有幾分可信呢?”
“我不會騙您的,陛下?!?p> “可是她會騙你啊,利利安大總督!”
款冬明白,自己再說什么也沒有用了。
這就是帝王之間斗爭的法則,鈴蘭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皇權(quán)的最大威脅,即便她拋棄了一切,只要人們還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的功績,她就是水仙的敵人。
這與鈴蘭本人的想法無關(guān)。
“假澤蘭先生,”水仙忽然轉(zhuǎn)過臉,對款冬后面的假澤蘭說,“利利安的軍隊都已經(jīng)撤離納西索斯了嗎?”
“是的,陛下?!奔贊商m說,“上次回報是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森林地區(qū),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jìn)入利利安境內(nèi)了。陛下您請放心,我已經(jīng)安排人一直跟蹤,一旦軍隊動向出現(xiàn)異常,將馬上向陛下您匯報?!?p> “好了,款冬,你還是和上次一樣,先回去利利安休息吧?!彼烧f,“我會讓假澤蘭送你的。”
天平堡。
太陽落到了西邊的海面上,橘紅色的陽光撲進(jìn)窗來,映照在鈴蘭的身上。
她從未這樣精心打扮過自己。
在利利安繼位、在千鎮(zhèn)結(jié)婚、在納西索斯加冕的時候,她雖然也以隆重的裝扮出現(xiàn),但那是別人替她打扮的。這一次,卻是她自己在房間里,如同藝術(shù)家一般,一點一點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精雕細(xì)琢。
終于,在莊重而潔白的連衣長裙襯托下,她仿佛變回了那個女孩,變回了身為納西索斯公主應(yīng)該有的樣子。
“陛下,我回來了?!?p> “山茶,海邊宅邸的事情解決了嗎?”
“已經(jīng)解決了,我把它賣給了商行,他們會把錢記在千鎮(zhèn)王室的賬上?!?p> “那就好?!?p> 在夕陽下,鈴蘭的身影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落寞。
“陛下……”山茶低下頭,開口道,“我們真的要去千鎮(zhèn),再也不回來了么……”
“嗯。”鈴蘭點頭,沒有一絲猶豫。
窗外傳來嘈雜的聲音,那是近衛(wèi)軍的官兵們正在整理裝備和補給。
慶功宴結(jié)束之后,近衛(wèi)軍也將會和鈴蘭一起離開天平堡,前往千鎮(zhèn)。
納西索斯東郊。
渺無人煙的荒野小道上,假澤蘭停下了腳步。
走在前面的款冬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消失,便也停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看見假澤蘭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抱歉,大總督先生,有人要買您的性命。”假澤蘭說。
“能否在死之前,告訴我這個人是誰?”款冬說,“是海燕人、利利安人,還是北國人?還是皇帝陛下?……陛下若還有理智,應(yīng)該明白我不能死在納西索斯。”
“抱歉,我也不知道?!奔贊商m笑了。
“你連買主是誰都不知道,就答應(yīng)交易了嗎?”
“當(dāng)然了,生意人只問金錢?!奔贊商m說。
“渣滓?!笨疃届o地說。
“真不愧是利利安大總督,死到臨頭了還那么冷靜,哈哈哈哈?!奔贊商m大笑起來,“可是現(xiàn)在你沒有一兵一卒,連你的武器都掛在我的腰上,你憑什么和我對抗呢?你還是留著這口氣,去向眾神懺悔吧!”
款冬不再說話,只是用老鷹一樣銳利的雙眼,盯著假澤蘭和他左右另外兩個衛(wèi)兵。
那鋼鐵般的輪廓,佇立在夕陽之中一動不動。
“弟兄們,上??!”假澤蘭大吼道,“款冬今天若是不死,他日回到利利安,死的就是我們了!”
天平堡門前,隨著車夫的吆喝和馬匹的嘶鳴,車輪慢慢開始轉(zhuǎn)動。
車上坐著的,是盛裝打扮的鈴蘭。
馬車前后同行的,是清一色騎在馬背上的克洛瓦衛(wèi)兵。
這里是納西索斯通往南方諸多地方的交通要道,即便到了傍晚時分仍舊非常繁華。沿街的商販、進(jìn)出城的農(nóng)民和勞工、來往的旅人,他們在看到這樣一個車隊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事情,把目光投了過來。
人們在揮手,在和鈴蘭打招呼。
鈴蘭也在向他們揮手,甚至還能叫出他們其中一些人的名字,以及童年時給他們起的外號。
已經(jīng)夠了,這就是她想要的了,納西索斯人已經(jīng)迎來了和平,已經(jīng)奪回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城市。也許如今的統(tǒng)治者對她過去的做法并不認(rèn)同,但至少從今以后,他們會迎來比以往她統(tǒng)治的時候,更加美好的生活。
這樣想著,她露出了笑容。
然而,就在這時,馬車卻停住了,在一座小小的石拱橋這頭。
馬車前面,是同樣停在石拱橋之上的克洛瓦衛(wèi)兵們。
石拱橋的那頭,是幾個身披斗篷的人,他們一字排開,攔住了鈴蘭一行的去路。斗篷下面的,是昔日瑞文騎士團(tuán)銀光閃閃的盔甲。
“請留步,鈴蘭陛下!”他們當(dāng)中的領(lǐng)頭者,是大法官文殊蘭。
“大法官先生,請問……”
“請鈴蘭陛下立刻返回!”不等鈴蘭說完,文殊蘭便打斷她道,“款冬先生托我在這里等您,他說若傍晚時分收不到他的訊息,則必須阻止您參加宴會!”
鈴蘭呆在了那里,剛才還在臉上的笑容,一瞬間灰飛煙滅。
就在鈴蘭呆住的時候,一個意外發(fā)生了。
下一秒,石拱橋的位置爆發(fā)出了耀眼的亮光,還有驚天的巨響。
橋面崩塌,火焰四濺,碎石紛飛。
久經(jīng)戰(zhàn)陣所歷練出來的直覺救了鈴蘭,她在發(fā)生爆炸的一瞬間向后翻身跳下馬車,以馬車為屏障躲過了爆炸的沖擊??扇绻安皇俏氖馓m在對面出現(xiàn)攔下她,她的馬車就會走到石拱橋上,那樣的話無論她再怎么直覺敏銳,也沒有辦法躲避爆炸了。
鈴蘭從地面上爬了起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轉(zhuǎn)身,環(huán)視了一整圈。
這真是地獄般的景象。
坍塌的石拱橋下面,到處是四分五裂的尸身,還有被烤至沸騰的血液。
鈴蘭的身邊,更多的克洛瓦少年抱著自己被火焰灼傷、被碎石擊傷、被發(fā)瘋的馬匹踩踏傷的身體,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哀嚎。
“保護(hù)陛下!”
剩下還能行動的少年們,跟隨山茶的聲音,拔出了武器。
山茶的臉上,也全是不知道自己的還是同伴們的血跡。
鈴蘭自己也是。
遠(yuǎn)處的人群已經(jīng)陷入混亂,就在這人群之中,十來個男人手握尖刀,向鈴蘭所在的地方?jīng)_了過來。
“殺!殺!殺!”這些人大吼道。
轉(zhuǎn)眼間,那些手握尖刀的人已經(jīng)到了面前,四周響起了金屬碰撞的戰(zhàn)斗聲。
鈴蘭將手移向腰間,握住了她的皇后佩劍。
然后閃電般地一個踏步,撞進(jìn)了正好沖到自己面前的敵人懷里,將他整個人刺穿。下一秒她用肩膀頂住敵人,猛然將已是鮮紅的皇后佩劍拔出來。
精心打扮的妝容已被毀壞。
原本盤起的長發(fā)也已散開,和裙擺一起在硝煙中飛揚開來。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手握尖刀的刺客們一個接一個倒在了克洛瓦衛(wèi)兵、還有前來增援的騎士們的刀劍下。
只是這番地獄般的景象還沒有結(jié)束。
遠(yuǎn)處的人群漸漸從混亂中恢復(fù)。不知道是剛才的爆炸和打斗太過可怕,還是此刻個個都滿身鮮血的衛(wèi)兵們的形象太過嚇人,他們沒有一個人膽敢上前。人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石拱橋附近的一切。
當(dāng)然,為了保護(hù)鈴蘭,衛(wèi)兵們緊緊盯著人群,也不會再讓任何人上前。
鈴蘭跪到一個又一個奄奄一息或已經(jīng)斷氣的少年身邊,試圖將他們救醒。
可是除了讓她那件莊重而潔白的裙子,沾染越來越多的血污之外,并沒有任何改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鈴蘭道歉著,向每一個死在自己懷里的少年。
“對不起……沒能拯救你……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她的眼淚不停往下流,可每次用手去擦,不但不能拭去淚水,卻只會在臉上再增加一道血跡。
“對不起……”
最后,在石拱橋下面的廢墟里,她跪在碎石堆中,捂住了自己疼痛的胸口。
“咳——咳!”
大口大口地喘氣,看著自己的眼淚大塊大塊地掉下來。
碎石磨破了她的血紅長裙,也磨破了她膝蓋的皮膚。
就這樣,她跪在那里,許久許久。
直到夕陽已經(jīng)落到了海平面下面,只在天空中留下一抹明亮的殷紅色晚霞。
終于,一切都變得寂靜。
最后,鈴蘭在寂靜之中緩緩起身。
“款冬,我的老師,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文殊蘭回答道,“那時他正要去皇宮,然后對我說了那番話?!?p> “如果他沒有出來,就讓你來阻止我參加宴會的,是嗎?”
“是的?!蔽氖馓m點點頭。
“我明白了?!扁徧m忽然說,“我會去參加宴會的”
“果然……我就知道您會這樣決定?!蔽氖馓m露出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表情。
“我哥哥是不會殺款冬的,他不會讓利利安大總督死在自己皇宮里,那樣的話他以后就無法統(tǒng)治這個帝國了?!扁徧m說,“其實他的目標(biāo)只有我,如果我剛剛死在這橋上,款冬就會安然無恙?!?p> 文殊蘭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有贊同她,也沒有反駁她。
鈴蘭提起自己的連衣裙,用佩劍割下長長的、累贅般的裙擺。
“山茶,好好安葬他們,他們都是我重要的朋友?!扁徧m又轉(zhuǎn)過身,對山茶說,“然后,和曼珠沙華先生一起離開,去千鎮(zhèn),永遠(yuǎn)不要回來納西索斯?!?p> “那陛下您呢?”山茶問。
“我要去參加宴會,去救我的老師,去給死去的朋友們報仇?!?p> “您瘋了,陛下!”
“您瘋了,鈴蘭陛下!”
山茶和文殊蘭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
鈴蘭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她舉起皇后佩劍,將劍鋒指向山茶說:“從現(xiàn)在開始,克洛瓦衛(wèi)隊解散,你也不再是我的隨從,你自由了?!?p> “不!”山茶一邊說,一邊往前邁步。
“你看到那些人了嗎,納西索斯人,千千萬萬的納西索斯人、千鎮(zhèn)人、利利安人……我要保護(hù)他們,守住他們的和平。”鈴蘭說,“如果你敢阻止我,我會殺了你,說到做到。”
只要看著鈴蘭的眼睛,就知道她沒有說謊。
山茶不敢再動一下。
“再見了,山茶,再見了,天平堡,再見了,納西索斯?!?p> 優(yōu)雅的音樂、擺滿食物的長桌、來自各地的賓客、充滿宴會廳的笑語歡聲。
納西索斯光復(fù)的慶功宴,正在進(jìn)行。
宴會的主人,也是帝國的主人,皇帝水仙。他示意讓人們安靜下來,然后起身來到宴會廳最里端的講臺上,準(zhǔn)備致祝酒詞。
突然,一個仆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jìn)來,他不理會在場的賓客,也沒有被衛(wèi)兵所阻攔,徑直就來到水仙身邊。
“干什么?”水仙露出不悅的神情。
“陛下……她……她還活著……”
水仙呆住了。
“而……而且,她正在過來……”
“過……過來?”水仙張大了嘴巴,“多少人?整個……整個紅衣兵團(tuán)嗎?還有……還有別的軍隊嗎……”
“不……就她一人……”
“一人?!”水仙瞪大了眼睛,仿佛這是有生以來遇到最難以置信的事情。
在場的賓客們聽到水仙突然大喊出聲,紛紛放下手里的酒杯,面面相覷。
就在這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
“天啊——”
隨著眾人一聲驚呼,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了大廳門口。
少女手握寒芒四射的佩劍,身穿血紅詭異的盛裝。
披散的劉海下,雙眼閃耀著和佩劍寶石一樣刺眼的光芒。
她向前邁步,血紅的鞋子,踏在同樣紅色的地毯上。
一時間,所有人都像石化了一樣,呆在那里,看著鈴蘭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大廳,一步、一步地向紅地毯的這一頭走來。
紅地毯的這一頭,是水仙。
“衛(wèi)……衛(wèi)兵呢,為什么沒有人攔住她!給我攔住她!”
水仙攥緊了拳頭,冰冷的汗珠從臉上滲了出來,他的話語成為了大殿上唯一的聲音。
“鈴蘭……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鈴蘭沒有說話,也不需要說話。
她只是不停地、一步步往前。
衛(wèi)兵也好,賓客也好,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膽敢上前去阻攔這個女孩。
“諸位,鈴蘭已經(jīng)謀反!我現(xiàn)在命令你們立刻將她拿下!”水仙大吼道,“不……殺了她,立刻給我殺了她!”
終于,幾個衛(wèi)兵走上前來,拔出佩劍擋在鈴蘭身前。
鈴蘭微微張開嘴巴,說:“滾開?!?p> “女……女皇陛下……”站在最前面的衛(wèi)兵手在發(fā)抖,根本沒有做出任何進(jìn)攻或防守的動作。鈴蘭經(jīng)過他身邊時,把手按在他肩上往旁邊一推,他就跌倒在了大廳邊上。
第二個衛(wèi)兵擺出了戰(zhàn)斗的架勢,而且在鈴蘭進(jìn)入攻擊范圍時,率先一劍刺了出去。作為男性,他無論是體格還是力量都在鈴蘭之上,他的攻擊距離也要比鈴蘭更遠(yuǎn)。因此即便這一劍鈴蘭閃開,他還有充分的時間進(jìn)行第二次攻擊。
然而鈴蘭卻伸手抓住了刺來的劍刃。
這是在戰(zhàn)場上常見的招式,帶著護(hù)手的士兵抓住對方武器,然后發(fā)起反擊。只是鈴蘭此時的“護(hù)手”不過是輕薄的白紗手套,奪劍的一瞬間,皮膚就連同手套一起被劍刃劃開,鮮血流了出來,將白紗染成了紅色。
但是這樣已經(jīng)足夠了,鈴蘭的佩劍已經(jīng)從衛(wèi)兵的下顎下面刺了進(jìn)去。鮮血濺在鈴蘭的臉上,她卻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鈴蘭還在往前走。
剩下的幾個衛(wèi)兵不由自主地后退。
這些衛(wèi)兵都來自水仙新組建的納西索斯衛(wèi)隊,是他從納西索斯貴族子弟里精心挑選出來的人,他們既不效忠于海燕,也不效忠于利利安等其他勢力??烧驗樗麄兪羌{西索斯人,他們過去或是與鈴蘭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或是親眼見識了鈴蘭回歸納西索斯時的霸道。
他們或是愛她,或是怕她,唯獨沒有人敢挑戰(zhàn)她。
豆大的汗珠從水仙臉上落下,英俊的臉龐逐漸扭曲。
然而,經(jīng)歷過慌張的他,此刻內(nèi)心卻平靜了下來。
鈴蘭是只身而來的,她的血色身影雖然可怖,但卻又那樣孤獨無依。
而自己則有著整個宴會廳、整個納西索斯的千軍萬馬。
更何況,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也能勝過鈴蘭。因為即便是鈴蘭的老師,那個名滿天下的款冬,當(dāng)年比試劍術(shù)的時候也敗在了自己的劍下。
這樣想著,水仙深呼吸了兩下,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了笑容。
“誰能殺了她,誰就是阿澤利亞的伯爵。”水仙握住皇帝佩劍的劍柄,這樣說道。
這句話,比任何軍令都要管用。
衛(wèi)兵們,還有一些在場的賓客們紛紛拔出武器,將鈴蘭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雖然一時之間還沒有人上前,但是鈴蘭終于再也不能往前走上一步。
鈴蘭站定,仰起頭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終于結(jié)束了……”然后露出了疲憊又滄桑的笑容。
“住手。”
突然間,一個聲音在大廳門口響起。
人們應(yīng)聲看去,看到的是一個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身影。
“款冬……款冬大總督?”
款冬站在門口,如同一棵勁松屹立。他的黑色軍裝竟然和鈴蘭的白色長裙一樣,沾滿了明暗不同的血跡,他手里的正義馬刀,也閃耀著納西索斯夜晚燈火才有的光芒。
“誰再敢傷她一下,就是向利利安宣戰(zhàn)。”
款冬這樣說道。
鈴蘭呆住了,她沒有回頭,可是她知道這個聲音是誰。
她也知道,款冬說的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么。
人們?nèi)空×耍ㄋ梢彩谴舸舻卣驹谀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款冬邁出腳步,穿過衛(wèi)兵和人群,再經(jīng)過鈴蘭來到了她的面前。他微微俯身,抓住了鈴蘭握著佩劍的手。
“結(jié)束了,”款冬說,“把劍收起來吧?!?p> 鈴蘭沒有抬頭,沒有去看款冬,但她的手卻聽從了命令,松開了劍柄。
款冬替她將皇后佩劍,收回了她腰間的劍鞘中。
“干得好,款冬!”水仙大聲喊道,“大家快上,把叛徒鈴蘭拿下!”
衛(wèi)兵們聽見命令紛紛準(zhǔn)備上前,可是款冬突然抬頭,舉起正義馬刀,環(huán)視了一圈。正要行動的衛(wèi)兵立刻被這股氣勢給震住了。
“皇帝陛下,請放過鈴蘭吧?!笨疃丝堂鎸︹徧m,背對水仙,他那洪亮的聲音鈴蘭比水仙聽得更加清楚。
“你說什么?”水仙咬著牙說,“她可是叛徒!所有人都看見了,她在宴會上拔劍準(zhǔn)備殺我!我怎么能放她走!如果今天讓她離開,明天整個帝國就會陷入內(nèi)戰(zhàn)!”
“皇帝陛下,您是要向我利利安宣戰(zhàn)嗎?”
款冬一字一句地說。
“款冬??!”水仙近乎咆哮起來,“你要為了她發(fā)動戰(zhàn)爭嗎?你所謂的正義呢?你要為了這個女孩,背叛我,背叛父皇,背叛神明,背叛自己信仰的一切嗎??!”
“皇帝陛下,請放心吧,她不會再傷害您了?!北绕鹚傻呐?,款冬卻放低了聲音,“出了這個大廳之后,我會帶她去利利安,讓她變成一個平民女孩,讓她一輩子都不再離開我的身邊?!?p> 這一刻,鈴蘭才抬起了頭,看向面前的男人。
從不放棄、從不言敗,也從不違背誓言的男人。
“我們走吧,鈴蘭?!?p> 款冬與她相視,對她說道。
他的眼神,如鋼鐵般堅毅,沒有絲毫的動搖。
這一刻,鈴蘭的心中,忽然有什么從沉眠中蘇醒了過來。
生命明明是那樣美好,可是自己剛才卻差點放棄了。
“我可真是個笨蛋啊……”
她閉上眼睛,然后再次慢慢張開。
然后再抓著他的手,緩緩轉(zhuǎn)身,和他一起邁出了腳步。
和過去一樣,款冬刻意放慢了腳步,以配合上比他矮小許多的鈴蘭的步伐。
“不能讓他們離開這里,把他們都給我拿下!我說過了,誰能做到,誰就是阿澤利亞伯爵!”水仙大吼著。
可是再沒有人膽敢上前一步。
沒有任何人敢為了一句不知是否能兌現(xiàn)的承諾,向整個利利安宣戰(zhàn)。
甚至連水仙自己也不敢。
所有人都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兩人離去。
刺眼的大紅地毯,金碧輝煌的廳殿,倒在地上的尸身,賓客們滿目驚恐的注視,還有牽手的主角兩人,以及他們身上那血紅色相互輝映的長裙和軍裝
簡直就像是古老傳說里,魔鬼的婚禮再現(xiàn)。
一輛馬車停在皇宮門前,駕車人是又一位一身血污的克洛瓦少年,山茶。
“上車吧。”款冬對鈴蘭說,然后拉住鈴蘭的手上了馬車。
與其說是款冬拉住鈴蘭的手,從力量上來說,倒不如說是鈴蘭拉住款冬的手。
而這一點鈴蘭隱約有所察覺。
馬車啟動了,將富麗堂皇的宮殿拋在身后,駛上了納西索斯的街巷。
“陛下、還有大總督先生,我們是去利利安嗎?”
山茶問,顯然在皇宮外面的他,也聽到了款冬要帶鈴蘭去利利安的宣言。
鈴蘭和款冬不約而同地回答道:
“不,去天平堡。”
山茶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問。
鈴蘭低下頭,割下自己裙子上一塊碎布,開始給剛才受傷的手掌進(jìn)行包扎。由于只能使用一只手,她只好用牙齒咬住碎布另一頭來配合,這是戰(zhàn)場上老兵們才有的習(xí)慣動作。不過由于馬車的顛簸,她努力了兩次都沒有包扎好。
這時款冬伸過手來,幫她一起包扎。
但是款冬沒有用力,他只是幫她固定一頭,剩下的動作全部由鈴蘭自己完成。
鈴蘭抬頭,在夜晚納西索斯的燈火中,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款冬。
突然間,他的臉變得那樣蒼老,那樣衰弱。
鈴蘭立刻低頭,看向款冬的身體。她試圖伸手去觸碰,可是又膽怯地縮了回來,就像生怕自己傷害到了他一樣。
他一身都是血,有別人的,卻也有他自己的。
那件黑色軍裝的縫隙里,可以看到面積大到夸張的包扎處理痕跡。
款冬注意到鈴蘭的視線和舉動,注意到鈴蘭表情的變化,但是他沒有解釋什么,而是微微側(cè)過身體,依靠在了馬車的靠背上。
這個鋼鐵般的身軀,第一次需要尋找依靠。
鈴蘭跪在馬車座位上,在顛簸中向款冬半伸著手,可是再也沒有了下一步動作。
她大概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
款冬一口一口地呼吸著,一次比一次更廢力。
“鈴蘭……”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喊出了她的名字。
“放心吧,老師,”鈴蘭打斷了款冬,“等到了天平堡就好了,那里有最好的軍醫(yī),他們會治好您的?!?p> “鈴蘭……究竟……”
“請不要再說了,如果一定要說,就等到在天平堡療好傷之后再對我說吧?!扁徧m再一次打斷了款冬。
“鈴蘭……究竟……什么……”
“我說過了!等我們到天平堡之后再說!”鈴蘭忽然大聲吼道,“利利安大總督,我以女皇的身份命令你,不準(zhǔn)再這樣了!”
話語里說的是女皇的命令,語氣上卻只像是一個任性的小女孩。
更何況,這個女孩早已不是什么女皇了。
她什么也阻止不了。
款冬終于用力地,將這一句話說完:
“鈴蘭……究竟……什么是正義?”
一瞬間,這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了軍人的氣魄與意志,只剩下飽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滄桑,以及一生信仰崩塌后剩下的悲涼。
眼淚,在從不會流淚的男人眼里,無聲落下。
鈴蘭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這副血肉身軀原來也是和自己一樣柔軟。
“老師,您就是正義,您所做的一切……就是正義?!?p> 她用盡全力去回答。
可惜這并不是款冬想要的答案。
帶著無法停止的眼淚,帶著一個男人畢生戰(zhàn)斗后留下的不甘,他靠在她的肩膀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天平堡燃起了無數(shù)火把與燭臺,將城堡內(nèi)外照亮得如同白晝。
原本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的紅衣官兵們?nèi)客A讼聛?,他們?nèi)烤奂诔潜さ膹V場里,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一樣。
城堡大廳中,放著一口棺木,里面躺著的是這座城堡真正的主人。
除了他,大廳里只有鈴蘭一人。
胸口傳來的劇痛,就像當(dāng)年遭遇槍擊時一樣,讓她跪在棺木邊苦苦呼吸,無法起身。
可是出乎意料地,她并沒有哭出來。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
一個小時。
整整一個小時之后,鈴蘭從棺木旁邊起身。
她用皇后佩劍,割下了自己的一束頭發(fā),然后放在了棺木里,款冬的身上。
終于,天平堡大廳的大門打開了。
她走了出來。
那是士兵們許久許久沒有見到過的裝扮了。
腰帶、馬靴、皇后佩劍,輕騎兵的胸甲和軍裝。
還有那雙銳利的眼睛,那張熟悉的臉,那個無論何時都充滿信心的,讓臣民愛戴,讓敵人恐懼的笑容。
“我的近衛(wèi)軍喲——”她在風(fēng)中吼道。
“嗷??!”她的士兵們也在風(fēng)中回應(yīng)道。
“我改變主意了!”她大聲宣布,“我才不要跟隨我的士兵們,我最愛的士兵們,去千鎮(zhèn)那里分那么一點點貧瘠的土地!我要把整個納西索斯給你們!把全帝國最富饒的納西索斯全部給你們!”
“嗷?。?!”
“但是!你們看,看那滿城的火光,那是帝國的皇帝正在集結(jié)大軍,他們?nèi)藬?shù)眾多,他們錢糧豐富!”鈴蘭大聲喊道,“你們害怕嗎?”
“不怕!不怕??!”
鈴蘭那一直在掃視的目光停了下來,停在那近衛(wèi)軍的領(lǐng)導(dǎo)者,曼珠沙華身上。
這個獨臂將軍走上前來。
“您是認(rèn)真的嗎,女王……女皇陛下?”曼珠沙華問道。
“曼珠沙華先生,您是在全體官兵面前,懷疑我的決心嗎?”鈴蘭微笑著問。
“不,陛下,我是在懷疑您的眼光。”曼珠沙華卻認(rèn)真地說,“您憑什么認(rèn)為,我們這些跟您一起走到這里的戰(zhàn)士們,會害怕那些烏合之眾?”
這句話一出,下面所有官兵都跟著歡呼起來。
一開始是無意義的高吼,但是隨著一些士兵帶頭,漸漸的全部變成了“女皇萬歲”,而且一遍比一遍更整齊,一遍比一遍更洪亮。
鈴蘭昂起頭,張開雙手,仿佛在與那歡呼聲擁抱。
這一刻,她笑起來了,像所有書中那些反派人物一樣,毫不顧忌自己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了。
也是這一刻,她的眼淚卻終于流了下來,滾燙的淚水像是刀鋒切過自己的臉頰一樣。
只是它沒能切斷鈴蘭高傲的笑容,卻切斷了鈴蘭與過去納西索斯街頭、天平堡教室里的那個自己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老師,您說過,永遠(yuǎn)都不會讓鈴蘭離開您的身邊。”
“為了兌現(xiàn)您的諾言,就讓這束頭發(fā),就讓‘鈴蘭’與您一起埋葬吧?!?p> “再見了,我摯愛的老師?!?p> “再見了,曾經(jīng)的帝國公主,納西索斯的鈴蘭?!?p> 天平堡的大廳里,燃燒殆盡的燭火終于熄滅。
數(shù)年前的那一天,同樣是在這里,溫暖的陽光透過大門,灑在大廳的地面上。
那一刻,他彎下腰,將皇后佩劍交給了女孩。
“你就是父皇說的老師嗎?”女孩歪著腦袋問道。
“是的,公主殿下,我是您的老師,維特蘭的款冬。”他用嚴(yán)肅的語氣,不帶任何表情地回答。
“哼!你就是那個被叫做‘正義’的利利安人嗎!我最討厭利利安人了,我才不認(rèn)可你是‘正義’!在納西索斯,我才是正義!”女孩生氣地指著他說道。
男人想這是他和這個女孩成為師生之后的第一次交談,一定要給女孩最好的印象??墒菍ο騺碇眮碇蓖乃裕乙惶着⑾矚g的說辭是那么困難。
在思考了一會兒之后,他努力嘗試著,用稍微溫和了那么一點點的語氣說道:
“我期望多年以后,我問您什么是正義的時候,還能聽到您同樣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