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國王與王后
厚厚的石墻將房間與外界徹底分隔開來,使得房間里只剩一片死寂,除了靠在床頭的老國王曼陀羅,周圍連半個活物都沒有。
除了親信侍衛(wèi),沒有人能夠進入這個房間,也沒有人愿意進入這個房間。
這里正是無限王宮的主臥室,是一年多之前老國王為自己的新婚準備的房間,為此他甚至離開了那座住了十余年的陰暗塔樓。然而他那位年僅十六歲的妻子,在婚禮舉行之后便離他而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是真心愛他的新婚妻子,他要的僅僅只是妻子的皇冠??墒菑哪且院?,他卻為了這位新婚妻子,拖動自己老邁的身軀,集結全國的力量揮師北上,在利利安與妻子的敵人血戰(zhàn)。在最后,他落得被唯一的繼承人反叛,整個王國陷入混亂的結局。
如今的他在傷痛折磨下,僅僅是活下去就已經用盡了自己的力氣,如果沒有侍衛(wèi)和仆人的幫助,連從床上走下來都不可能做到。
他似乎不再是無限王宮塔樓頂上那個無所不能的君王了。
鉸鏈在震動,閘門在升起,無限王宮沉重的石門被緩緩推開。
曼陀羅睜開了雙眼。
這一年來,躺在床上的老國王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當開門的聲音傳入他耳中時,正如同遺跡眾神回應了他的禱告。
腳步聲在城堡里響起,聽起來像是一支衛(wèi)隊在行進。但隨著腳步聲的接近,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的同時,腳步聲的人數卻變得越來越少。當到達城堡長廊時,就只剩下了兩個人的腳步聲,而再到主臥室門口時,就只剩下了一個人。
然后,這個人親手打開了主臥室的房門。
曼陀羅的親信侍衛(wèi)就一直把守在門口,他們從不讓任何客人接近房間,但今天他們沒有阻止。
因為今天來到這里的,是房間的主人。
長長的深色秀發(fā)盤在后方,美麗的千鎮(zhèn)禮服圍在腰間,精致名貴的首飾環(huán)繞在身邊。走進房間的女孩,裝扮與兩年之前在索郎林西亞神殿的婚禮中的新娘一模一樣。
鈴蘭,曼陀羅的妻子,千鎮(zhèn)的王后。
曼陀羅看著她,他的身體已經衰弱,只有眼神仍然和過去一樣,像冰雪般寒冷,像刀鋒般銳利。
鈴蘭也看著曼陀羅,她裝扮如初,藍寶石般的瞳仁里,卻沒有了那年的懦弱與畏懼。
“我來兌現承諾了,”鈴蘭平靜地說道,“國王陛下?!?p> 在戰(zhàn)爭勝利之時,我會回到您身邊,作為妻子為您奉獻一切。
這是兩年之前,鈴蘭離開千鎮(zhèn)時,給曼陀羅留下的承諾。
“妻子不能失信于自己的丈夫?!?p> 鈴蘭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曼陀羅身旁,在床邊坐下。
“女皇也不能失信于自己的封臣。”
下一句,她這樣說道。
之前僅僅是注視著她,一言不發(fā)的曼陀羅動了下嘴巴,在如同骷髏般干枯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p> 鈴蘭沒有說話,她臉色平靜,沒有透露出一絲情感。
但曼陀羅早已理解了眼前的一切,他用沙啞的聲音說:“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的……”
“嗯。”鈴蘭點了點頭。
“真是讓我魂牽夢繞的,納西索斯姑娘?!?p> 曼陀羅一點一點地、吃力地將手伸了出去,放在了鈴蘭的臉上。那是一只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掌,它緩緩地撫摸著鈴蘭,用枯燥的皮膚感受著她臉頰的觸感。
“真是美麗,”半躺在床上的曼陀羅緩緩說道,“就像你的母親康乃馨一樣?!?p> 鈴蘭沒有說話,任由那只手掌放在她的臉上。
“可是,這只是外表而已……”曼陀羅繼續(xù)說,“直到你離開千鎮(zhèn)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比起母親,你更像你的父親,更像那個……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的帝皇?!?p> 說到這里,曼陀羅微微低頭看了看鈴蘭的腰間,果然,即便身穿禮服,她仍然把皇后佩劍帶在腰間。
“你知道嗎,鈴蘭?”曼陀羅說,“上古文字中的‘皇后’,還有另一個意思……”
“女皇?!扁徧m開口,平靜地回答道。
沒有聲音,但曼陀羅咧開嘴,略帶滿足地笑了。
“放心吧,我會照顧你,保護你,”鈴蘭說,“等你康復了之后,我還需要你來為我守護千鎮(zhèn)王國。我也會履行當初在神明面前的誓言,為你生下千鎮(zhèn)的繼承人,并且陪伴你余生?!?p> “不,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曼陀羅低下了頭。
順著曼陀羅的視線,鈴蘭看向了曼陀羅的胸前。她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將被子拉開。在老國王的肋骨下面,一道深黑色的傷口刻在那里,周圍滿是淤血的痕跡。這傷口或許比不上鈴蘭胸前的槍傷那樣讓人感到害怕,但絕不是一個老人可以承受。
“你想要什么?”鈴蘭說,“作為女皇的我或許不可以,但作為妻子,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會給你?!?p> 曼陀羅抬起頭來,與鈴蘭相視。他把力氣都放在自己的手掌上,用力地撫摸著鈴蘭的臉,就像每一個男人撫摸著自己最珍愛的女孩那樣。
鈴蘭也沒有再說什么。
下一刻,她舉起自己的雙手,先是放下了自己扎在腦后的長長秀發(fā),再是解開胸前和背后精致的禮服系帶。禮服褪下了一半,她那明明是少女卻又飽經風霜的肩膀和胸部毫無保留地展露了在了曼陀羅——她的丈夫面前。
然而,曼陀羅卻費力地搖了搖頭。他用力抓住了鈴蘭的手,阻止了鈴蘭的動作。
“不,是你想要什么?”曼陀羅反問道。
然后,不需要鈴蘭的回答,曼陀羅自己接著說:“不是作為丈夫,而是作為千鎮(zhèn)國王,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給你。”
鈴蘭微微愣了一下。
下一刻,鈴蘭微微張開嘴,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扶我起來?!甭恿_說道。
鈴蘭靠過去,努力地將曼陀羅從半躺著的狀態(tài)扶了起來,讓他坐在了床頭上。
“來,告訴我,鈴蘭,我的女皇陛下,你想要什么?”曼陀羅說道,他嘶啞的聲音越來越大,每一個字都用力刻入了鈴蘭的耳中。
在極近的距離上,曼陀羅緊緊地盯著鈴蘭的雙眼,等待著她的答復。
剎那間,鈴蘭那一直覆蓋在臉上的平靜表情,被打破了。
曼陀羅的話猶如落入水中的石頭,激起了層層波浪。
鈴蘭選擇了坦誠回答。
“我要錢,要糧食,要軍隊,要顧問,要官員,要領地,還要你的威望和千鎮(zhèn)王國人民的支持?!?p> 聽到鈴蘭的回答,曼陀羅先是沉默了幾秒,然后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邁的他吃力地笑著,盡管這樣會導致他的傷口疼痛。但就在這一陣笑聲之后,仿佛有一股力量回到了曼陀羅體內,他看起來不再像是那個傷重而奄奄一息的老人了。
他的眼睛里也重新有了皎潔的光芒。
“來吧,整理好衣服,然后把我的‘魔術師’王冠拿來?!甭恿_提高音量說,“我們一起,去見一見我們的臣民們吧!”
無限王宮城門前的廣場上,千鎮(zhèn)各地的代表人物都聚集到了一起。他們當中有貴族、有平民、有工匠、有商人、有軍官,也有士兵。接到千鎮(zhèn)國王和王后的命令后,他們便第一時間趕來,參加這個重要的集會。在靠近無限王宮城門的一側,數名紫衣教士站在廣場邊,他們是遺跡觀測團的成員,也是這場集會的重要公證者。除了這些人之外,更多的是來自附近村鎮(zhèn)的民眾,他們圍繞在廣場四周,用好奇的眼光看著廣場中央。
廣場的正中央,都是與這次千鎮(zhèn)內戰(zhàn)息息相關的重要人物。以煙堇為代表的戰(zhàn)勝方,個個身穿戰(zhàn)甲,威風凜凜地站在廣場上。以曼扎為代表的戰(zhàn)敗方,全部被枷鎖和鐵鐐困住,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對人們來講,這是對一場戰(zhàn)爭的終結,對戰(zhàn)敗者們來講,這一場即將到來的處刑。
“殺死他們!殺死他們!”
在外圍人群之中,不少人已經開始叫喊了起來。當中有不少都是來自灰燼谷,在戰(zhàn)爭中家破人亡的平民。
“沒錯,必須要殺死他們!王后殿下承諾過將他們交給我們處置的!”
如果不是士兵在維持秩序,這些憤怒的民眾恐怕早已一擁而上,將戰(zhàn)敗方的貴族們淹沒了。
“煙堇……煙堇先生……”
正當煙堇站在廣場中靜靜等待的時候,他腳下傳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戴著腳鐐,跪在他面前的年輕男人。
那是曼扎,曼陀羅國王的侄子,千鎮(zhèn)王國國王的第一繼承人,也是背叛了國王的人,這場內戰(zhàn)的發(fā)起者。
“您好,南千鎮(zhèn)伯爵曼扎先生?!背鲇诙Y節(jié),煙堇向跪在地上的曼扎問好,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冰冷而毫無感情。
“煙堇先生,您可一定要替我說情……我也是受人蠱惑才會這樣的,國王陛下他千萬不能殺了我呀……嗚嗚,”曼扎哽咽著說,“我可千萬不能死,因為我是國王陛下唯一的繼承人了?!?p> 煙堇沒有回答。
“以前我不懂事,得罪過煙堇先生很多次很多次,”曼扎慌張地繼續(xù)說,“這兩年來我一直,一直,一直感到后悔……”
“我們給出的判決結果已經出來,”煙堇說,“我相信陛下一定會依法行事的?!?p> “可是……可是……嗚嗚嗚,我不想坐牢,不像坐牢呀……”曼扎像個小孩子一樣,哽咽得停不下來。
“請自重,伯爵先生?!睙熭捞嵝训溃翱v然身負枷鎖,您依然是伯爵和國王繼承人的身份,還請挺起胸膛面對一切?!?p> 終于,隨著一連串腳步聲的響起,人們的視線全部轉向了無限王宮的正門。
首先出現的是一隊千鎮(zhèn)士兵,他們是無限王宮的守備隊。在這場內戰(zhàn)中,正是他們堅守無限王宮,才保護了曼陀羅的安全,為煙堇的主力軍隊北上贏得時間。
在這支軍隊之后,出現的是一小隊裝備精良的衛(wèi)兵,他們有著東方人的臉孔。這是鈴蘭的私人衛(wèi)隊——克洛瓦衛(wèi)隊。
克洛瓦衛(wèi)隊之后,緩緩駛出的便是一輛款式古老的封閉式馬車。
馬車后面跟隨的,是千鎮(zhèn)國王的衛(wèi)隊。他們是曼陀羅國王最信任的部隊,曾經由已故的罌粟騎士親自訓練和統領,是保衛(wèi)國王的最后一層力量。
沒過多久,馬車就在士兵們的伴隨下來到了廣場前。隨著馬車車門打開,一個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那是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少女,戴著精致的首飾,穿著華麗的禮服。在場的人們足足愣了好十幾秒,才反應過來她正是千鎮(zhèn)的王后,帝國的女皇——鈴蘭。
因為這一身裝扮的她,與那個身穿軍服駕馬馳騁的女孩判若兩人。
鈴蘭下車之后,往旁邊退了一小步,然后向車里探出身子并伸出雙手。在她的攙扶下,另一個人走下車來。這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穿著莊嚴的國王禮服,戴著象征千鎮(zhèn)的魔術師王冠。在場的人們當然再熟悉不過了,這就是他們的國王曼陀羅。
因為有傷在身,即便是在鈴蘭的全力攙扶下,曼陀羅依舊顫顫巍巍,花了不小力氣才走下車來。
接著,鈴蘭扶著曼陀羅,一步一步走到了廣場中央。
煙堇向兩人行了個禮。
“國王陛下,女皇陛下,對叛黨的審判已經結束,這是我們千鎮(zhèn)聯合法庭給出的判決結果,審判過程由在下主持,并由遺跡觀測團公證?!睙熭酪贿呎f,一邊將一份文書遞給曼陀羅和鈴蘭。
鈴蘭點了點頭,她上前主動接過文件,但她并沒有打開閱讀,而是轉過身,將它遞給了行動不便的曼陀羅。
曼陀羅接過文書,卻沒有去看它。
相反,他轉過身,將目光放在了跪在一旁的戰(zhàn)敗者們身上。
其中跪在最前面的便是曼扎,他抬起頭來看了看曼陀羅,在視線相對的一刻,又連忙驚恐地低下了頭去。
沒有人敢開口說一句話,無論是戰(zhàn)敗者們,還是戰(zhàn)勝者們,還是圍觀的其他人們。整個廣場都變得鴉雀無聲。
幾秒之后,曼陀羅把文書隨手一拋,像扔垃圾一樣,扔在了地下。
“殺光他們。”然后,老國王這樣說道。
“國王陛下,這……這是不符合判決結果的!”煙堇連忙上前了一步,“他們當中不少人并沒有……”
“殺光他們?。 ?p> 還沒來得及說完,騎士的聲音就被老國王突然的咆哮打斷了。難以想象一個這樣的年邁老人,在身負重傷的時候還能爆發(fā)出這樣的力量。
“國……國王陛下??!伯父??!”在廣場上,一個聲音大喊起來,“求求您放過我吧,我可是您的侄子,您唯一的親人啊,我要是死了,又有誰來替您分憂,替您照顧管理整個千鎮(zhèn)呢?”
曼扎如此哀求道,此刻他整個臉幾乎都貼到了地上。
曼陀羅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侄子曼扎,幾秒鐘后他開始朝曼扎緩緩地移動腳步。鈴蘭正要上前攙扶曼陀羅,卻被他用手推開了。
全場又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看著曼陀羅邁著蹣跚的步伐,一點一點地逼近曼扎。
“伯父……伯父……國王陛下,圣明的國王陛下!您不要被那個女人蒙騙了,她是來挑撥離間的……自從她來到這里,我們才變得不和睦,王國才會內亂,她才是萬惡之首……”
“嗯,你說得沒錯?!甭恿_點了點頭,語氣里透著讓人感到詭異的溫柔。
曼陀羅站在了曼扎身前,他微微低頭,對跪伏在地上的侄子,他的第一繼承人輕聲命令道:“抬起頭來,看看我?!?p> 曼扎全身僵硬,除了不住顫抖什么都做不了。此時的他,根本不敢抬頭去看曼陀羅。最后,曼陀羅親自彎下腰,用干枯的手抓住了他的腦袋,才將他的頭硬生生給抬了起來。
“呵呵。”
曼扎看見曼陀羅笑了。
下一刻,這個走路都不穩(wěn)的老國王,用另一只手上的佩劍,一把刺進了他侄子的喉嚨。
鮮血飛濺,染紅了白色的地板,染紅了周圍其他人的衣裳。
只有鈴蘭一身是干凈的,因為曼陀羅的身軀擋在她的前面。
對于沾滿雙手和衣襟的鮮血,曼陀羅毫不在意。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仿佛突然降臨的寒冷,凍結了整個廣場。甚至連剛才在外圍高呼要殺死這些人的平民,都呆站著不再說話。
曼陀羅若無其事地抬起頭,掃了一眼剩下的那些“反叛者”們。然后又轉過頭,掃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親衛(wèi)士兵們。
不需要他再下命令了,這些只效忠于曼陀羅的親衛(wèi)兵馬上就明白了國王的意思。他們紛紛拔出佩劍,向帶著枷鎖鐐銬的人們走去。
“等等!”煙堇攔了上來,“陛下,您沒有這樣做的權力?!?p> “噢,我英勇的騎士”曼陀羅斜著眼,看著這個膽敢擋在自己身前的人,“你打算反抗我嗎?”
“不,陛下……但是……”
就在這時,鈴蘭走了上來,她示意煙堇后退,然后自己在曼陀羅面前跪了下去。
帝國的女皇,向她的封臣、千鎮(zhèn)的國王跪了下去。
“我的丈夫,千鎮(zhèn)的國王,請聽我一言。”鈴蘭低頭說道,“他們當中許多人并非真正的叛黨,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是一方諸侯,是千鎮(zhèn)王國的棟梁,如果沒有了他們,誰來為我們管理國家,誰來為我們征戰(zhàn)呢?還請陛下能夠放下個人憎惡,依照法庭判決行事。”
鈴蘭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在場的貴族們全都聽的清清楚楚。帶著鐐銬的戰(zhàn)敗者們,更是看著鈴蘭,眼里帶著無限的期待。
廣場外圍的平民們無法聽清鈴蘭在說什么,他們猜想這位善良的女皇一定是在為這些戰(zhàn)敗者們請求原諒。他們也許仍然痛恨著那些發(fā)動戰(zhàn)爭的人,但是鈴蘭所言屬實,在場的貴族里許多只是裹挾著加入內戰(zhàn),也沒有參與對平民的屠殺,他們并無罪過。對于鈴蘭的善良舉動,平民們也沒有感到反感。
所有人都在伸長脖子,焦急地等待著。
如果鈴蘭的下跪打動了曼陀羅的話,這又將是吟游詩人口中的一段佳話。
曼陀羅低著頭,與跪在地上的鈴蘭對視。
“哈……哈哈哈……”然后曼陀羅笑了,他用只有自己和鈴蘭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真是個狡猾的小姑娘呀?!?p> 鈴蘭低下了頭。
“別擔心,”曼陀羅笑著說,“我答應過的,你想要的我都給你?!?p> 下一刻,曼陀羅抬起頭來,厲聲咆哮道:“殺光他們??!”
親衛(wèi)兵們如同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轉眼間,鮮紅的血便灑滿了廣場,不絕于耳的慘叫聲響徹了天空。
而曼陀羅,繼續(xù)邁著蹣跚的步伐,站到鈴蘭前面,替她擋住了所有飛濺而來的骯臟鮮血。
整個廣場上的所有人都呆住了,不少地方的人群甚至陷入了恐慌。在近衛(wèi)軍紅衣士兵的進場幫助下,千鎮(zhèn)士兵才維持住了廣場的秩序。
漸漸地,噴灑的鮮血開始凍結凝固,絕望的慘叫消失在了天邊,騷動的人群終于重新回到了安靜。
人們將視線再次投向廣場中央,看到的已是一片屠殺過后的,慘不忍睹的景象。在這番慘像的中央,便是一身潔白,絲血未沾的女皇。
女皇的臉上,掉下了一顆眼淚。
連鈴蘭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掉下這顆眼淚。
仿佛她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一樣。
“別傷心,做君王就是如此,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曼陀羅低下頭,在鈴蘭耳邊如此說道。
鈴蘭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曼陀羅滿足地直起身子,說:“好了,這一次,我是真的已經累了……”
說著,他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的眾人。
那些忠誠于他的貴族、支持他的平民們。
“這是我作為千鎮(zhèn)國王,給你們的最后一道命令?!甭恿_這樣說道。
此刻,大部分人還在剛才的屠殺所造成的震撼之中,沒能回過神來。但少數敏銳的人已經感覺到這位老國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許比剛才的大屠殺更讓人震撼。
“遺跡觀測團的元老們,請在此為我,為千鎮(zhèn)王國公證?!甭恿_說。
在不遠處,紫袍的教士們聽到這句話,齊齊走了上來。
曼陀羅抬起雙手,也許是剛才的怒吼和殺戮耗盡了他的力氣,他此時站都站不穩(wěn),抬手的動作更是顯得笨拙。他費盡力氣才將雙手舉過頭頂,把“魔術師”——那頂象征千鎮(zhèn)的螺旋王冠取了下來。
“按照千鎮(zhèn)的王權法和繼承法,曼扎死后,我的下一位繼承者將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同族親人——納西索斯的鈴蘭?,F在,我,千鎮(zhèn)國王曼陀羅宣布退位,并將千鎮(zhèn)國王王位授予鈴蘭。”
曼陀羅的雙手在顫抖,那頂螺旋王冠在空氣中不斷搖晃。但在人們的注視中,它最終被曼陀羅親手戴在了鈴蘭的頭頂上。
“這頂王冠將會是你去納西索斯重建帝國的資本。但是……也請你記住,從今以后你便是千鎮(zhèn)的女王,必須保護好我們千鎮(zhèn)王國,給我們千鎮(zhèn)王國一個更美好的未來?!?p> 曼陀羅像是在囑咐自己孩子一樣說道。
鈴蘭戴著王冠,點了點頭。
她回答道:“我一定會做到?!?p> 這一幕出乎了在場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沒有人想到,這位一輩子大權獨攬的暴君,竟然有一天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交出自己王位。也沒有人想到,王位的繼承者竟然是比他小了足足幾十歲的妻子。
就這樣,象征千鎮(zhèn)的魔術師王冠便從一位老人的手里,落在了一位女孩的頭上。
在眾人的錯愕中,曼陀羅顫顫巍巍地,讓自己僵硬的身體,在鈴蘭的對面跪了下來。
“千鎮(zhèn)女王萬歲,帝國女皇……萬歲。”
他這樣說道。
“千鎮(zhèn)女王萬歲,帝國女皇萬歲?!?p> “千鎮(zhèn)女王萬歲,帝國女皇萬歲!”
“千鎮(zhèn)女王萬歲,帝國女皇萬歲!”
隨著曼陀羅的第一句,四周的其他人就跟著第二句、第三句這樣喊了起來。很快,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其中,跟著高喊起來。
僅僅半分鐘之后,整個無限王宮門前的廣場,都是這樣鋪天蓋地的呼聲。
在聲浪中,曼陀羅又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轉身向無限王宮的大門走去。
從現在起,他已不再是國王了。
鈴蘭也站了起來,她前去攙扶自己的丈夫,可是曼陀羅又一次擺了擺手,拒絕了她。
親衛(wèi)隊的士兵們走上前去,也被曼陀羅拒絕了。
最后,只有一個曼陀羅一個孤零零的老人,自己一步一步地往無限王宮走去。
沒有了仆人,沒有了馬車,沒有了衛(wèi)隊,這一路變得愈加漫長。
只剩下鈴蘭在廣場上,頭戴魔術師王冠,在一片“萬歲”的呼喊聲之中,目送曼陀羅的背影不斷遠去,消失在無限王宮深處。
終于,一切都結束了。
對千鎮(zhèn)王國來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對平民來說,殘酷的內戰(zhàn)終于迎來了結束,來自納西索斯的帝國女皇帶領他們取得了全面勝利?,F在大家終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園,和親人團聚,重歸美好的生活。他們的房子在等待他們去修建,他們的農田在等待他們去耕種,他們的茶園在等待他們去打理。不過在這之前,在今晚還沒結束之前,更應該做的事是把所有親朋好友叫在一起,拿出藏在地窖里的葡萄酒慶祝一番。
對貴族來說,雖然不少親友死在了戰(zhàn)場,或死在了暴君的屠殺之中。但一切終于都結束了,暴君曼陀羅統治的時代結束了。新的女王,那個在吟游詩人口中既聰明又善良的女皇陛下代替了他。現在,他們再也不需要害怕被國王無故迫害,不需要終日躲在自己的城堡里,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對鈴蘭來說,她戴上了魔術師王冠。曼陀羅對貴族們的大肆屠殺,令這個王冠至今仍在滴血,可正因如此,包括南千鎮(zhèn)和灰燼谷地區(qū)在內的大片地區(qū),如今成為了鈴蘭的直轄領地。她任命了大量的官員,以全新的官僚系統來管理這些地方。這些地區(qū)不再由分封的貴族諸侯統治,而是只效忠于女王一人。再加上代表神明的遺跡觀測團支持,如今的千鎮(zhèn)王國,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與鈴蘭對抗。
同時,由利利安共和國、千鎮(zhèn)王國、南水公國所構成的女皇同盟,真正地屹立在了帝國的土地上。女皇同盟的勢力如此強大,帝國領土內的任何力量都已無法阻擋。
夜幕降臨,為下索郎林西亞披上了滿是星辰的外衣。燈火照亮了溪谷中的各個村鎮(zhèn),傳遞著前所未有的歡欣氣氛。
然而,在一些燈光所不能照耀到的角落里,仍然能聽到哭泣的聲音。
丁香把自己的面包給了一個孤兒。
他的父母死在了無限王宮門外的那場屠殺中,現在只留下他孤零零一個人。丁香無法想象,從今以后,這個孩子以后將會過著怎樣的生活。
也許對他來說,沒有什么以后了吧。
丁香努力地向他微笑,而當孩子停下哭泣,抱著面包,學著父母的樣子,像貴族那樣微笑著向丁香道謝時,丁香卻掉下了眼淚。
“她騙了我?!彼@樣說道。
站在一旁的蘆葦沒有說話,他默默地背著兩人份的行李,牽著馬看著面前的大小姐。
許久之后,丁香擦去眼淚,對蘆葦說:“我們走吧?!?p> 蘆葦問:“去無限王宮找鈴蘭陛下嗎?”
丁香搖了搖頭。
蘆葦明白了,擺在他面前的將會是一個抉擇。
“你要回去鈴蘭身邊嗎?”丁香問他。
“不,我已經是大小姐您的仆人了?!碧J葦回答,“除非這是您的命令?!?p> 丁香點了點頭,說:“好,那你就跟我一起,去納西索斯,去阿澤利亞吧。”
無限王宮,塔樓。
曼陀羅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著。
在距離塔樓頂端那個房間還差半層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到達極限。他趕走了衛(wèi)兵、趕走了仆人,趕走了自己的妻子。此刻,他依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艱難地向上走著。每一步都仿佛付出了他過去畢生的努力。
終于,當他到達塔樓頂端,看著索朗林西亞溪谷中銀河般的燈火時,這樣對自己說道。
“千鎮(zhèn)的夜晚,原來是這樣一番景色嗎?”
這樣的景色,陪伴了他一輩子,但他卻從沒有好好去欣賞過。
自嘲般地搖了搖頭之后,這個老人就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里。
整個無限王宮、整個索郎林西亞、整個千鎮(zhèn)當中,只有這里,才這是完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自從第二次帝國戰(zhàn)爭,王子戰(zhàn)死、王后病故之后,這里就是他唯一的家。
房間里的墻上掛著的那些掛畫,一幅一幅地被他取了下來。這些畫里有可愛的孩童、活潑的少年、英俊的青年。也有漂亮的姑娘、文雅的婦人、遲暮的老人。
他把這些畫擺在木椅旁邊,自己則躺在了木椅上,然后和這畫中之人一同看向窗外那片星空。
“你知道嗎……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像我們兒子一樣優(yōu)秀的人……我想她可以……繼承我們的千鎮(zhèn)了……”
“可以……繼承……我們的千鎮(zhèn)了……”
老人用微微顫動的嘴如此說道。
然后滿足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