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彌要舉手敲門的時候,門卻自己開了。
門扉翻動帶起的風(fēng)掃過她的臉,把一絲極其淡的氣息卷到鼻端——于是,夜彌立刻知道了來開門的人是誰。
“不是讓你不要勉強么?!?p> 那人的聲氣兒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壓得很低,只在兩人之間來回。
夜彌一揚臉,無聲地動嘴型:我不能來?
陸忱沒應(yīng)聲,點漆似的眼在她臉上停了片刻,最終往邊兒上一讓。
屋里點的燭火相比平日,多了好些,夜彌一進門便感覺身周有不下十處燈火的熱源,烤得室內(nèi)溫度都比外頭高了不少。
人,自然也不少。
“姑娘來了?!笔捨ㄆ鹕?,向她頷首一笑,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見。
夜彌也向他的方向微微點頭。
云姑站在蕭唯身側(cè),臉上似有薄憂。
她抬眼一看夜彌,目光掠過那被遮掩的眼眉,沉默一瞬。最終按捺下心底泛起的嘆息,只溫和招呼道:“姑娘受累,出去一趟回來還不得休息。”
夜彌偏頭,向她一笑。
繼而又微側(cè)了身,向角落里塞著的一個人揚了揚下巴。
“夜、夜姑娘!”
章禾一驚,像被火苗燎著尾巴的熊。
這人本來正縮在旁邊,一眼一眼往夜彌那邊看——她進來的前一刻,章禾還在被白莫執(zhí)罵得狗血噴頭,說他“仗著一身蠻力胡作非為挖墳挖到他頭上來了”云云。
陸忱在他身后也不解圍,淵渟岳峙就那么看著,頗有太公垂釣坐看云起的意思。
這八尺的憨子只得哭喪個臉垂頭站著,被老頭的眼光和唾沫星子凌遲,一口囫圇氣兒也不敢出。
真真是啞巴吃黃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好在,在白莫執(zhí)噼里啪啦嚷了一串之后換氣的當兒,陸忱揮揮衣袖站起來,撂下一句“有客來”。
話音尚未落地,便自顧自轉(zhuǎn)身開了門,迎進來一個白衣紅裙的女孩子。
章禾小心翼翼地飛過去兩眼,才確認那真是夜彌。
她今日不知怎的,跟原來哪兒不太一樣。換了一身打眼的衣服,還綁了條手絹在臉上。
古怪,但是……還挺好看?
章禾萬萬沒想到夜彌這樣還能“看見”他,竟然還回頭同他打招呼,似乎一點兒也不記之前鬧那一場的仇,倒讓他這大老爺們手足無措起來,磕磕巴巴憋出一句招呼便再不敢出聲兒。
……
“咳!”
回春樓最中央,端坐堂上的人仿佛再忍不住,用一聲端肅的咳嗽宣告了他的存在。
自夜彌踏入樓中的那一刻,白莫執(zhí)本就嚴肅的臉更加刻板了,早已不見一炷香前同蕭云二人說話時的祥和顏色,生生從一朵綻開的老菊原地化身成了大漠里千百年如一的老胡楊。
他睜開眼,鷹隼似的目光穿過滿堂光明直射在剛進門的人身上。
這一身紅裙的年輕女子分明知道他在,卻只作不察。直到向前后左右一圈人都點了頭,氣定神閑地回過臉,揚起尖尖的下頜,仿佛還挑起了眉梢。
“喲,白圣手也在?!币箯浡朴崎_口。
聲色如滴雨入夜,并不如何婉轉(zhuǎn)輕靈,卻仿佛能讓人心下微動,夢回凝神。
白莫執(zhí)哼了一聲,抬手捻須,正打算擺足了仙風(fēng)道骨的架子再說話,沒想到……卻被角落里鐵塔似的憨子搶了先。
——“你能說話?!”章禾脫口而出,虎目倏地瞪大了。
夜彌懶懶地“啊”了一聲,抬手一指臉上:“我去了個很靈的菩薩廟拜過了,求百草大神拿我的眼睛換回了嗓子,神奇吧?”
“……菩薩廟?”章禾瞪著眼重復(fù),一雙粗眉幾乎埋進了頭發(fā)。
他一貫是非常會找重點的,當下又抓出了第二個關(guān)鍵詞喃喃,“……百草大神??”
“怎么,你也想去拜?”夜彌挑起嘴角。
章禾愣愣地看著燈影中的女子,看他嘴型似乎下一刻就要問出一句“在哪兒”了。
坐在上首的白莫執(zhí)像是終于忍無可忍,吼出一句:“——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一聲猶如炸雷,不止燭火,章禾也被唬了一跳!
陸忱淡淡掃了那老頭一眼,目光像是在玩味他那一頭飄飄的銀絲豎起了幾寸。
不看還好,被他這么一看,白莫執(zhí)更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轉(zhuǎn)而怒目向他,怒噴道:“……你樓里人都是些番薯嗎!!平日你你你……就這么管人??你那破樓怎么還沒塌了??!”
蕭唯見狀,向陸忱隱晦地丟去一個眼神,息事寧人地出聲勸著老頭:“好了師父,做什么動肝火,人家鬧著玩兒的,怎么您也當真?”
“什么鬧著玩!你看他們這幾個!現(xiàn)下是玩兒的時候嗎??!胡鬧??!”
那頭的白莫執(zhí)暴跳如雷,炸響的聲音中氣十足,實在不像是個他這個歲數(shù)的老者能發(fā)出的。
夜彌揉了揉耳朵尖,感覺四周樓體都在抖抖索索地共振。
陸忱施施然半轉(zhuǎn)身,瞥了一眼滿臉平靜的女子,低聲道:“好玩兒么?”
夜彌光棍地聳了聳肩,向他不做聲地動嘴唇:氣氣老頭,看他不爽。
眉頭一抖,陸忱迅速垂下眼睛,幾乎感覺自己要笑了。
“別鬧,氣死了他月兒可要哭的?!?p> 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的一句話只漏進了夜彌的耳。
微暖的氣流拂過鬢角,像是摸不到的風(fēng),“嘩”地吹進她心里。
或許是癢的,夜彌沒忍住,“噗嗤”笑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白莫執(zhí)那邊吼得更大聲了,蒼老的眼眶仿佛快要兜不住他那一雙噴出火的眼珠,“老子最看不慣這些個江湖人的輕慢習(xí)氣??!狂個什么??!”
“……師父啊?!笔捨ㄕ镜秒x老爺子最近,耳膜一陣一陣地痛。
云沁之按著心口,蹙眉直斥:“您別嚷嚷??!我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
場間年紀最大的人被女徒兒這句話一頂,原地啞了火。
白莫執(zhí)氣呼呼地剮了一眼云姑,到底沒再大聲,只轉(zhuǎn)過眼狠狠地盯著堂下那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浪蕩人,一張老臉血色充盈。
“阿忱你們也是,都給我消停些!”一人五十大板,云沁之轉(zhuǎn)臉就隔空訓(xùn)了陸忱,“好容易聚在一起談事兒,盡鬧騰了?!?p> 云姑兩句話扔下來,章禾縮了縮脖子,陸忱和夜彌各自抿起嘴,不再多言。
蕭唯悄悄向云沁之比了個五體投地的拇指,換了他師姐一個一閃即逝的笑。
“小章,你跟我去端些熱湯水來。”
云沁之徑直走過來,手一勾召走了杵在旁邊的章禾,一面往外去一面瞪了一眼陸忱:“——多放些姜,我看你家主子多少有些著涼。”
陸忱:“……”
章禾:“……主、主子,那什么,我先去了,你們好好談,啊哈哈,好好談?!?p> “吱呀——咔噠?!?p> 門開了又闔,兩人離開帶起了一陣小風(fēng),吹得滿座燭火晃晃悠悠,如同一池起了波瀾的水。
待這波瀾一定,回春樓里久違地安靜下來。
白莫執(zhí)一身肅殺端坐上首,右手邊立著蕭唯。堂下陸忱和夜彌二人并肩站著,紅裙襯著青刀,像是鳳凰翎羽中藏著的一只狹長獸眼,幽幽碧色,冷冷地閃著光。
“小子,我同你說過的?!?p> 白莫執(zhí)的聲音再次遍響樓堂——褪了那層怒發(fā)沖冠的昂揚,這回顯出了某種冷漠而銳利的意味來。既像質(zhì)問,也像警告,又或者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在這樓里,不要讓我看到你的刀。你忘了?”
此話一出,滿樓的安靜沉淀下來,像是水結(jié)成了冰。
“師父?!笔捨ǖ吐暋?p> 此間谷的主人卻像沒聽見似的,一雙鷹似的眼睛逼在陸忱身上,仿佛在透過他這一層皮囊看向什么更深的地方,而那里飽藏著令人發(fā)指的臟污。
夜彌微微蹙起眉頭,嘴角繃直成一條顏色淺淡的線。
目不可視,然而她敏銳地捕捉到身邊人的呼吸在一點點放緩,氣息壓得無聲而綿長——林中野獸捕獵之前,伏低身子、四肢肚腹貼合大地、借怒盛草木遮掩殺意的時候,往往是這樣呼吸的。
她心里一咯噔。
一只蒼老而骨節(jié)支離的手伸出,食指中指間夾著一張疊起的紙,在燈火里一晃。
“——還是說,自你得了這張藥方,就算好了要帶著刀來見我?”
蕭唯在心里嘆出一口氣來,抬眼瞥了一眼陸忱,那目光也不知道是安撫還是告誡。
“如果老夫說恕難從命,你待如何?”白莫執(zhí)瞇著眼,臉上神情乍一看竟像在笑。
“嗚!”
像是在呼應(yīng)座上人的話,沒關(guān)緊的窗縫里陡然逼進來一線風(fēng)!
“唰”一聲覆滅了兩支燭火,殘蠟的味道順著青煙鉆進夜彌的鼻子,有些激人。
滿樓死寂,這回連呼吸都要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