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沁之從回春樓側邊的小徑轉出來,拿著一塊兒布巾擦手。
聽到說話聲舉目一瞧,正好看見陸忱大步走過來,后頭跟著章禾。
“阿忱!回來了?”
“云姑。”陸忱向她頷首,放緩了步子,在云沁之身側落后半步,一前一后上了木樓梯。
布衣黃裳的女子一邊走一邊笑問:“月兒那丫頭這回可玩夠了本,怕是要累得倒頭就睡了吧?”
陸忱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看昨兒那雨云厚得嚇人,谷里倒還好,就一場微雨,你們在外頭可不定怎么電閃雷鳴呢!可曾淋到?”
“還行,也就是遇雨,這才耽擱了,不然不會在外頭過夜?!标懗澜忉屃艘痪?。
云姑寬慰地笑起來:“那就好。回頭還是切點姜塊兒給你們煮水喝,寒氣入體可不是小事情?!?p> 一句話剛完,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云沁之突然擰腰回身,挑眉看著陸忱:“哎我可聽說……有人最不愛姜,味兒都不愿聞,菜里加一筷子碎末也能嫌棄半天,說的可是你?”
陸忱站在下兩級臺階上,微微抬起下巴看著云沁之,默了半晌:“……別聽梓月瞎說,沒有的?!?p> 云姑轉眼看章禾——他正在陸忱背后擠眉弄眼,拼命點頭,像一只頗為雄壯的啄食雞。
嘴角一彎,云姑轉身繼續(xù)上樓,撂下一句:“行,那一會兒一滴不許剩,都得喝完?!?p> “……嗯”
一面說著話,一行人來到了回春樓堂外。
門扉半合,沒關嚴實,有一絲殘留的湯飯香氣漏出來,惹得章禾深嗅一口,眼睛一亮。
“餓了?”陸忱像是背后有眼睛,側身斜了他一眼。
還沒來得及點頭,章禾肚里的饞蟲便被他老大一句話嚇得夾起了尾巴。
——“呵,我勸你不要餓,先打起精神跟老頭解釋樓的事兒吧。”
章禾:“……!”
“篤篤?!?p> 前頭,云姑已然一馬當先,象征性地敲了敲門。
還沒等里頭有回應,她便“唰”地推開了門,揚聲一笑:“老爺子,看看誰來了?”
這頭章禾一口氣還沒提上來,那邊的陸忱已經(jīng)撩起下擺,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回春樓,背影挺拔得像是要提刀上馬去打仗。
這一刻,章禾的大腦袋里靈光一現(xiàn),浮出了一句話: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他咽了一口口水,垂著頭,跟著陸忱往里走去。
……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此間谷夜彌也待了半年有余,托“借筆”的福,這幾個月她瞎了好些日子,因此對谷中往各個方向去的路爛熟于心。
于是現(xiàn)下,她蒙著眼,一路向回春樓去,走得快而穩(wěn)當——當然,這不僅是因為她腦海里有一張清晰的地形圖,也因為……
陸忱的小跟班正在她頭頂,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腳尖觸碰枝葉近乎無聲,仿佛掠過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靈巧的幼豹,又或者是一陣風。
夜彌頗有興趣地聽了半晌,內心莫名有些好奇。
這小少年的功夫路數(shù)倒是稀奇。
也不知他這一身輕功……同“驚鴻步”比起來,哪個更快些?
更有意思的是,夜彌能感覺到那孩子現(xiàn)下正在探究地打量她,目光直勾勾地戳在她身上,隨著兩人動而動。
這樣的注視,跟不久前他們打那一場的時候又完全不一樣了。
夜彌無聲地勾了勾嘴角,想起陸忱昨日說的話。
“……這小子也就是好奇,沒什么惡意……畢竟這么長時間,他幾乎沒在打架這件事上輸過……”
——“為什么不飛?”
正出神著,頭頂一陣小風卷過,送來毛十三的問話。
“……什么?”夜彌怔了一下。
“我說”,輕微的樹葉摩擦聲中,小少年的聲音更響亮地傳過來,“你明明那天,飛很快!為什么,現(xiàn)在不飛?
飛,我們比!”
夜彌這才聽懂了。
這孩子,原來真的是在好奇,說不定腦子里也在轉著同她方才一樣的主意。
……
對于自己那天失控暴走,被一腳踹出去、撞塌了一座樓的事情,毛十三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就算記得他也不在意。
但他記得他輸了。
他記得這個女人那時候的樣子。
赤手空拳而來,空氣仿佛都被撕開了殘影。殘影中生出利刃,碰撞席卷成一場他意料之外的風暴。
真快啊。
毛十三覺得有點茫然。
在那天之前,他只在看過陸忱的刀之后有過類似的茫然。
所以,他醒來之后,陸忱語氣嚴肅地讓他去找夜彌道歉,他毫不抗拒地就去了。
在這女人屋檐外頭蟄伏了好幾個時辰,最終被她一只手就揪了下去——這也讓毛十三再次明確了心中所想:她真快啊!
不行,再來比過。小少年默念。
除了忱哥,沒有人能再比我快。
所以,一見陸忱讓等的人是夜彌,毛十三有些興奮。
他想著趕緊辦完陸忱交代的事,就可以再同她比一次。
于是,他一路跳在夜彌前頭,頻頻回頭張望,滿心期待她像那天似的追過來。
誰知這人好不領情,竟是在底下蝸牛一樣地爬行磨蹭。
終于,毛十三憋不住了,終于問出了口。
……
“你這小影子可當?shù)牟环Q職?!?p> 夜彌揚起臉,懶懶開口,“這種問題還拿來問我?仔細你家忱哥回頭罵你?!?p> 毛十三:“……?”
“你聽聽,我現(xiàn)在是不是內腑空虛、氣息斷續(xù)?
就算不聽,你也不看的么?我臉上這么大一塊遮眼布,沒事兒罩起來學瞎子玩兒的么?讓一個既沒內力又瞧不見的人同你比輕功,贏了你臉上有光?
更何況,現(xiàn)在是玩兒的時候么?你家樓主不是還在回春樓等我們?”
笨嘴拙舌的毛十三被夜彌突如其來的一長串說教砸了個滿臉開花,蹲在枝頭木愣愣瞪著她。
很少有人會這樣同他說理。
周圍人不是把他當小孩子,就是當小怪物,要不順著他,要不隨他去當沒看見,哪個會耐下性子來同他講這些?
眼下這女人說話的方式,讓毛十三覺得非常陌生。
他一下子不知道該回應什么,陸忱沒教過他這個。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夜彌揍過一頓的緣故,他破天荒沒有反駁,竟不自覺順著她的話留起心來。
“這個人眼睛上系了布”或者“這個人臉色很差”這些對于常人來說最為顯著的特征,在毛十三的眼里卻常常是會被忽略的。
一個缺牙少眼的瘸腿老漢,同一個眉清目秀的妙齡女子站在一道,他也感受不到那種直觀的對比和沖擊。
從這個角度看,毛十三是個與世俗格格不入的遲鈍者。
因為不在意,所以壓根不會去捕捉。
他默數(shù)三息凝神細聽。
這才發(fā)現(xiàn)夜彌說話時氣力不繼,聲氣兒只伏不起,比昨日差了不知多少,聽著竟像是個內力全無的普通人!
毛十三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蹙起了小眉頭。
“有勝負心是好的,可也要挑時候。”夜彌歪著頭,仿佛正在看那樹上的孩子,“小影子,你是很快,也很厲害。但那還遠遠不夠,你能做到的遠比現(xiàn)在要多得多?!?p> 毛十三沒說話,也沒跑掉,像一只斂起翅膀的小鷹似的棲在樹上,目光停在夜彌身上,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夜彌沒等他,說完便轉身自己走了。
她說這番話也完全是突然興起,只因為覺得這風雨樓的孩子很有趣。
就如同一塊未加雕琢的玉石,渾然天成,心無旁騖。
日后若有機緣,這孩子會有更加遼闊的人生,或許能看到他們所有人都看不到的風景吧?
夜彌淡淡地想著,循著記憶里的路緩步走向回春樓,心思很快又飄到今晚可能要發(fā)生的事兒上了。
心中一動,她掩在袖中的手指摸索了一番,不出意外在袖袋中摸到了一小包東西。
隔著袋子摸上去,有明顯的顆粒感,像是一包偷藏的糖豆。
夜彌垂下頭,嘴角掛了一點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