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才坐了沒一會兒,外頭又下起雨來。
陸梓月今日先是暢快地跑了一通馬,又好生淋了一場雨,還在鎮(zhèn)子口受了一場驚。
如今坐進(jìn)了暖融融的酒肆,耳畔是雨聲……還有后廚里阿葵和老林絮絮的說話聲,鼻尖再繞著這酒肆里軟乎乎的香氣……眼皮不自覺便開始打架。
昏沉間,一旁坐著的夜彌似乎伸手撫了撫她的發(fā)頂。
熟悉的安全感如同一瓢溫水,從頭到腳,覆過了她全身每個毛孔。
她一瞬間便睡了過去。
于是,等老林夫婦二人端了食物出來,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那安靜的小丫頭伏在案上沉沉睡去,兩條毛巾搭在身上,而一旁青衣布裙的年輕女子正輕輕拍哄著她,神情寧靜而溫柔。
簾外有雷電風(fēng)雨,簾內(nèi)卻安恬得仿佛是另一重人間。
夜彌向老林和阿葵笑了笑,那兩人放下飯菜,輕手輕腳地走近。
“這孩子……累狠了吧?”,阿葵憐惜地打量著陸梓月的睡顏,悄聲嘆息,“就讓她這么睡?不吃了?”
夜彌搖搖頭,抬手指了指樓上。
老林點(diǎn)頭,掩嘴對阿葵道:“晚上餓了再吃吧,讓孩子先睡?!?p> 夜彌于是輕抱起陸梓月,跟著阿葵上了樓——這丫頭睡得是香,愣是沒醒,只在她肩上小狗似的蹭了蹭,環(huán)著她的脖子不撒手。
跟上次在回春樓一個德行……
夜彌小心地把她放上床塌裹好,阿葵又伸手仔細(xì)掖了掖被角,兩人這才做賊似的溜出門,又回到了樓下。
“那現(xiàn)在怎么說?我們幾個先吃著?邊吃邊等姑娘那位朋友?”阿葵推了一碗溫?zé)岬慕獪o夜彌,一邊擺起了碗筷,一邊抬頭問她。
夜彌捧著姜湯,小口啜飲,辛辣的味道直沖鼻尖,讓她禁不住蹙了眉。
……姜味兒可太重了,加點(diǎn)甜才喝得下去嘛……
鬼使神差地,她腦海中晃過了一個棕色的、裹著糯米紙的糖包。
唔……
梅片糖。
已經(jīng)吃完了啊。
“……”
夜彌有些后悔地嘆了口氣,繼續(xù)埋頭喝著辣舌頭的姜湯。
“嫌不夠勁兒?那要來點(diǎn)兒酒不?”,老林捏起一顆焦黃的花生米扔進(jìn)嘴里,嚼得有滋有味,瞇起大眼頗自得道,“算算日子……去歲埋下的小白杏,差不多可以了。怎么說?起出來走一個?”
夜彌聞言眼睛一亮!
小白杏!
那可是林三槐家的不傳之秘!
這酒,她至今還是只聞其名,一直沒機(jī)會親口嘗上一嘗。
——據(jù)說,當(dāng)年林家還在西北陌陵的時候,林三槐的爺爺就是靠釀酒起家的。
拍開酒封,滿城盡醉,眾饕客聞風(fēng)而動,一來再來,上門沽酒的人馬車架常常堵得一條街水泄不通。
又因?yàn)榱揖浦杏泄?,而林家門口種了棵老杏樹,每當(dāng)春天,花開如雪,便有人提議叫這美酒“小白杏”,質(zhì)樸而貼切。
于是,這酒的名頭就這么傳下來,跟著林三槐一路從西北到中州。
如今在茶馬回廊的最邊緣處,在這一座偏遠(yuǎn)小鎮(zhèn)的深巷里,又聞酒香。
……
三年前,夜彌在天明教結(jié)識銀葵,因此又識得了林三槐。
自知道林三槐還有祖?zhèn)鞯尼劸剖炙嚢?,每次路過西南一帶,夜彌少不得要拐到荻花鎮(zhèn)來討杯酒水喝。一來二去,三人愈發(fā)慣熟。
大半年前,天山上出了那一場動亂,夜彌被蘇小年悄悄送出來,最初便是在“兩斤”養(yǎng)的身子,隨后能下床了才又去的此間谷。
幾人各自出生入死,互相扶持,說是過命的交情也不為過。
所以,今日臨變,夜彌第一個想到的落腳處便是老林和銀葵的這間酒肆。
沒成想,還趕上巧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有這口福喝上小白杏!
“啪!”
夜彌一拍桌子一點(diǎn)頭,勾勾嘴笑得像只饞貓。
“妥!”老林也揚(yáng)眉一笑,按著桌子起身,到后院取酒去也。
阿葵又盯著夜彌,逼著她把那一碗姜湯盡數(shù)喝了,這才轉(zhuǎn)身去拾掇出火架小爐并一口锃光瓦亮的黑鍋。夜彌去幫手,往鍋里灌了半下子清水。
也就老林去取酒的這會兒功夫,火苗舔著釜底,半鍋水已經(jīng)冒出了歡騰的熱氣。
“咳咳……來來來,小白杏溫上啰!”
老林從后院回來,右手抱著一只紅封麻束的胖酒壇子,左手扯了一塊白絹布墊著底,把這酒連壇子帶布安放進(jìn)鍋里。
手指一勾,扯了麻繩,再一拍,掀了紅封——騰騰的熱氣包裹著壇子,幾乎在一瞬間便蒸出了香氣。
夜彌亮著眼睛緊走兩步,巴巴地湊上去聞了聞。
在泥土里默默醞釀了一個四季的酒,果真……
不一樣!
夜彌“咕嚕”一聲咽了咽口水,抬頭向老林和阿葵豎起拇指。
那兩人見她這幅樣子,都笑了起來。
……
現(xiàn)下已過酉時,酒肆里點(diǎn)起了燈。
昏黃的光線被爐火一襯,滿室生動的暖紅。更有鍋中沸水浸著冷酒,騰起雪白的、濕潤的霧氣,冽香襲人。
夜彌瞇起眼睛,隔著水汽看了看外頭的暗夜風(fēng)雨,心下莫名一動。
陸忱……
此刻是不是正冒雨往這里來?
也不知道他和那倒霉胖子之間的事兒了了沒……
十有八九挺糟心的。
“……”
她望著簾子外,出了會兒神。突然轉(zhuǎn)身徑自去那梨木臺子后面摸出個酒葫蘆,拿在手里掂了掂。
“你拿那玩意兒做什么?”,老林探頭困惑道,“難不成還要用葫蘆裝了喝?”
阿葵倒是沒做聲,美目一轉(zhuǎn),嘴角帶上了笑。
她沉吟片刻,轉(zhuǎn)身又去角落里尋了把傘遞給夜彌:“一會兒裝了酒,撐傘去吧,別騎馬了,來回折騰得緊。”
夜彌沖阿葵眨眨眼,有些意外她竟能看破自己的意圖。
阿葵掩嘴一笑,拉了老林便要往后廚去,脆聲道:“那小哥過來了想必也是一身湯水,我再去熱點(diǎn)姜湯來,順便讓老林再多炒兩個熱菜!”
“……唉?”老林被嬌小的娘子半推半搡著走了,頻頻回頭向夜彌皺眉,“怎么姑娘還要出門?不是——”
“就你話最多!”阿葵笑罵一聲,像是在他腰眼輕擰了一把。
夜彌耳中聽得老林“嗷”了一聲,繼而便沒了動靜。
阿葵似乎是在和老林低語著什么,咕嘰咕嘰的,乍一聽仿佛有只大膽的小鼠在偷吃稻谷。
這女人……
也不知在編排她什么。
夜彌翻了個白眼,抬手繼續(xù)動作——將爐子上溫的酒用一只細(xì)嘴瓢子舀起來,再小心地灌進(jìn)葫蘆里。
她的手穩(wěn)得很,一滴也不想浪費(fèi)。
清亮的酒液叮咚入壺,夜彌把塞子戳好,拿起一邊的油紙傘,轉(zhuǎn)身再次走進(jìn)了風(fēng)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