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荻花鎮(zhèn)的市集，沿著大路再走個二里地，便會看見有數(shù)條小街彎彎繞繞四散開去，將一派車馬人聲的熱鬧消化至鎮(zhèn)子更深、更隱秘處。
這些里弄都很不起眼，不要說騎馬，就是走在路上，稍微分神便可能錯過個把個。
而在這些小街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條，便是夜彌和陸梓月拐進(jìn)去的地方。
小街只是個入口，其中曲折猶有洞天。
夜彌仿佛對這里十分熟悉，輕快地打著馬，游魚似的七拐八繞，時不時要停下來等一等陸梓月。
等到她帶著陸梓月，最終停在一家店鋪之外，后頭的小丫頭已經(jīng)暈頭暈?zāi)X完全辨不出方向了。
陸梓月一臉懵地下了馬，抬頭看那招牌，只看見一塊坑坑洼洼的牌頭上用十分嫵媚的艷紅墨汁，寫了龍飛鳳舞兩個字：兩斤。
……這名字，是個酒肆么？
起得……也太隨性了些。
陸梓月見夜彌把她的馬牽到一邊去洗刷喂食，便也帶著北落師門跟了過去。一邊走，一邊抬頭望了一眼。
——因?yàn)橄逻^雨的緣故，天色暗得比平日里更早了些。不過傍晚，已然是黑擦擦的，最遠(yuǎn)的天邊還涂抹了一線殷紅，看著……有些讓人不安。
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時候來。
……
半刻后。
夜彌撩起簾子，徑直走進(jìn)這個名字頗古怪的酒肆，左右環(huán)顧一圈，不出意料地連一個活物都沒發(fā)現(xiàn)。陸梓月跟在她身后，遲疑小聲道：“阿彌姐姐，這店家……不是打烊了吧？”
夜彌勾了勾嘴角，屈指在老梨木的柜臺上輕扣兩下。
“篤篤。”
清脆的聲音如細(xì)石入湖，一響而沒，并無回音。
陸梓月瞪著一雙溜圓的眼，疑疑惑惑地左顧右盼，還是什么都沒看見——不過，小姑娘敏感地皺了皺鼻子，嗅到這不大的酒肆里彌漫著一股異香……像是把某種酒、藥和香料融化在一起，挺濃的，但并不擾人，讓她還想再聞一聞……
“篤篤篤。”
夜彌仿佛十分確定這么敲桌子便能敲來個人，眉目動也不動，繼續(xù)不急不緩地抬手再叩。
“篤篤篤篤篤篤——”
“敲敲敲！敲個鬼啊！”
陸梓月被突然響起來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直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左邊頭頂陰影處，竟還藏著一轉(zhuǎn)木質(zhì)的旋梯。
而此時，正有個人從那樓梯上怒氣沖沖地撞下來，每步都好像要把樓梯踩穿。
“……沒看門口掛了打烊的牌子嗎還往里進(jìn)！老娘倒要下來看看你是瞎還是不識字兒！”
直到那一把尖尖細(xì)細(xì)的嗓子蹦脆豆兒似的把一長句話喊完，陸梓月才終于看清了這人的樣貌。
這是個極其嬌小玲瓏的女子，穿著一身湖藍(lán)的羅裙，胸前戴了一串銀鈴項(xiàng)圈，隨著她聲氣動作而響成一片，活潑悅耳。
看第一眼時，陸梓月以為這是個孩子，說不定比自己年齡還小些。
可再看一眼又覺得不像……這女子的神態(tài)身型、一舉一動都都帶著小女孩所不具備的成熟韻致——盡管此刻正橫眉怒目地瞪著她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陸梓月還是能察覺到……這陌生女子眼角眉梢都吊著風(fēng)情。
正當(dāng)陸梓月頗忐忑地想要瞥一眼夜彌，這嬌俏的女掌柜卻陡然變了臉色。
“哎呀！怎么……怎么竟是姑娘？”
夜彌從這女子聲先于人的出場就開始笑，現(xiàn)下見她由怒轉(zhuǎn)驚的表情，更是笑得連眼都瞇了起來。
藍(lán)裙子的女掌柜上上下下打量了夜彌和陸梓月一圈，驚色更甚：“你們這、這是穿著衣服下河摸魚了么濕成這樣？”
夜彌撇撇嘴，做了個“我能怎么辦”的表情。
女掌柜又“哎喲”一聲，頭疼地嘀咕道：“這是又啞巴了？蘇先生能不能行了……怎么姑娘時好時壞他也沒個說法的？”
一面說著，一面忙忙轉(zhuǎn)身從不知道哪兒抖出兩條布巾來，塞到她二人手中：“趕緊的，擦擦，這乍暖還寒的，可別病了！”
從頭到尾，她也沒問陸梓月是誰。只在遞布巾給她的時候，朝她一笑，向夜彌道：“這小閨女長得真招人疼?！?p> “咳咳……阿葵，誰來了？”
正擦著頭發(fā)，陸梓月聽見又有個聲音從上面?zhèn)鱽怼@回是個低沉的男聲，仿佛正在二樓休息，被這一通動靜吵醒了。
那女掌柜聞聲揚(yáng)頭，朝樓梯上道：“是姑娘來了，沒事，你待上頭就好。”
夜彌不知為何，蹙起眉往樓上看了一眼。
名叫阿葵的女子像是立刻覺察了，轉(zhuǎn)頭向夜彌溫聲道：“不妨事的，就是近來總下雨，老林身上不舒爽，所以今兒干脆就掛了打烊的牌子，讓他歇息去。”
夜彌松了眉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睛彎起來。
這兩人……
都老夫老妻了，還是甜得很。
阿葵拉著這倆姑娘坐下，又說要去后廚煮兩碗姜湯來驅(qū)寒。就在這個時候，旋梯上又傳來腳步聲。
剛剛在樓上說話的男人到底還是下來了。
“老林！哎呀讓你躺著你怎么又下來了，真是！”
阿葵一疊聲地埋怨，跳起來便去扶他——那男子身量高壯，一看便是北方漢子的骨架。生的濃眉大眼，嘴角仿佛天然帶笑，毋庸置疑，是個老好人的面相。
就是……仿佛身體不太好，面色有些灰敗，行走之間小心而和緩。
看著一臉不虞的阿葵，這男人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眼里氳著溫和的笑意：“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哪兒就不能動了？況且……咳咳……客人來了，我不下來，你做飯吶？”
阿葵說不過他，只好皺皺眉頭撇撇嘴，又向夜彌攤攤手，臉上是個“你看看，我拿他沒辦法”的煩惱表情。
“姑娘怎么今日竟是從門進(jìn)來的？一般不都是翻窗？”
老林坐下，看著夜彌打趣道，一張忠厚的好人臉竟帶了壞笑。
旋即像是被夜彌一個快要翻到后腦勺的白眼給取悅了，他哈哈笑起來，到最后都笑咳嗽了，阿葵伸過手來幫他拍背。
“行了行了，快別笑了……多大人了，傻乎乎的……”
阿葵一邊說著，自己倒也笑了。
陸梓月在一旁眨著眼，只覺得這一雙人眼神動作間好生甜暖有趣，讓外人看了都好像要幸福起來。
坐了一會兒，阿葵起身拍了拍手，往后廚去，回頭揚(yáng)聲道：“你們先坐著，我去后頭端點(diǎn)熱茶熱湯出來。姑娘，今兒你們不走了吧？外頭這雨可妖得很！”
夜彌點(diǎn)點(diǎn)頭，又向門外指了指，口型微動。
阿葵細(xì)細(xì)的眉頭一蹙，脆聲道：“……哎喲我可打不了這啞謎，快快！老林看一眼，姑娘這是說什么吶？”
回答她的人不是老林，而是陸梓月。
這小丫頭細(xì)聲細(xì)氣道：“阿彌姐姐說，一會兒還有個人要來。”
說完見老林和阿葵都在看她，莫名有點(diǎn)緊張，又小小聲地補(bǔ)了一句：“……是、是我哥哥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