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慣高頭大馬的人叫他徒步長途跋涉,一定要抱怨長路迢迢,無窮無盡了;老詩人與柔兒正陷進這個困境當中,老詩人半生漂泊云游四方,倒優(yōu)哉游哉沒有感到有什么不便之處,而從小就在父母親溺愛中長大的柔兒,雖說有著外柔內(nèi)剛的性格和自強不息的稟賦,但她嬌嫩的秀腳卻提出了抗議——都因徒步趕路起泡了,見多識廣的老詩人扯些草藥給柔兒包扎腳底板,又給她削了一根木棍做拐杖,叫她不要著急走路,兩人一起徐徐漫步,走累了就地歇息,這樣不會造成太大的勞累了。柔兒是這樣拄著木棍同老詩人漫步的,可嘴里不說心底早把食馬獸罵得個遍了,她尤其痛恨的是食馬獸害得自己不能跟著阿龍哥后面去冒險,只是無聊的在路上行走,一點趣味都沒有;看著老詩人一路對著青山綠水贊不絕口,心里嘆息著自己家鄉(xiāng)無與倫比的美麗,那里是這里窮山惡水可以比擬的上的。就是空手走長途也是累人的舉動,何況還要背自己的包袱,老詩人多背一個食物的包袱,卻沒事人一般,看見清澈見底的流水就跑去洗漱、裝水,看到奇形怪狀的古木就去攀爬登緣,整個一老小孩,瞧見一塊大巖石就大驚小怪起來,咳,這種石頭我們家鄉(xiāng)漫山遍野都是好不好,他還把古藤當秋千來蕩,非要自己也跟著享受一番,這個瘋老頭啊,真是無憂無慮不知愁噢。
老詩人這種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是常年漂泊無定的生活所養(yǎng)成的,他嗜好美酒佳肴,熱愛歌詠詩賦,迷醉在山水之樂當中,現(xiàn)在更添加了對于梨花槍不可遏制的狂熱,他每天都要舞弄一回天賜的武器,直到達到人槍合一的境地才立槍罷手。憑籍著過去幾年與將軍教頭的討教與切磋,憑借著對于武藝超群的俠士的觀摩,他揣摩著槍法的一招一式,融會貫通,加以勤學苦練,形成自己的一套自創(chuàng)的槍法,倒也舞弄得像模像樣,梨花朵朵綻放,鋒芒奪人魂魄,就是不曾把這套槍法用于實戰(zhàn),但與朋友們的對練之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些瑕疵與不足,加以完善,自信已經(jīng)更臻完美,無懼任何挑戰(zhàn)了?,F(xiàn)在食馬獸害死了馬兒,自己被精力充沛的三人暫時留下,陪著小姑娘徒步走回到小鎮(zhèn),正好一路對酒當歌,賞花望月,舞槍弄棒,閑庭信步了。他像一個貼心的老伴當照顧著柔兒姑娘的飲食與歇息,不能讓這個柔弱的小朋友受到旅途的勞累;看到堅強的柔兒腳底起泡,趕忙給她敷草藥,知道她餓了渴了,就給她干糧飲用水,夜里先讓柔兒站崗警戒,下半夜孩子易困的時候自己承擔值夜的任務,可不能讓小伙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現(xiàn)任何傷害呀??墒蔷瓦@樣小心翼翼地保護,也出了一件大事了,而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這一天,他們走在兩旁菅草比人還高的道上,當時跑馬一沖過去,沒有注意這里的荒涼與僻靜,現(xiàn)在走在這里風吹草擺“簌簌”有聲,野草叢里處處危機四伏,猛獸出沒的淵藪,蠻荒凄涼的境地,兩人高度警惕,都亮出了兵刃,老詩人嘴里還念叨著最好出來一只猛虎用來祭奠自己的神槍;老虎沒等來,從茅草堆里鉆出來一頭獠牙外露的大野豬,這頭體型龐大壯碩的野獸無視兩人手里寒光閃爍的兵器,徑直朝柔兒奔襲過來,看來是吃慣了人類,不把持有武器的人兒放在眼里了,說遲時,那時快,柔兒的寶劍如電一般刺進了野豬的左肩,同時騰挪嬌軀避開了它的猛力撞擊,與此同時,老詩人飛蛇一樣的長槍鉆進了野豬的右肩,奈何野豬皮糙肉厚,都沒有造成致命的傷害,而受傷的野獸暴怒如雷,張開血盆大口像激怒的老虎一樣再次撲來,老詩人與柔兒進入了作戰(zhàn)狀態(tài),一槍刺進野豬的心臟,一劍洞穿野豬的肚腹,在拔除武器后,野豬的鮮血飛濺,這頭氣焰囂張的巨獸終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兩人不敢怠慢大意,多次的交鋒作戰(zhàn)告訴他們往往在懈怠疏忽的時刻最容易造成損失,對于這頭野性十足的動物,任何必要的補刀都是必不可少的,他們及時再扎刺一番,直至確認這頭野獸確實死亡才罷手。兩人看著地上的大物,都為自己的進步驕傲,在他們沒有歷險的時候,如果看見這頭巨獸一定是必死無疑了,而如今兩人卻不怎么費勁就消滅了一頭食人獸都感到高興自豪哩。老詩人興致盎然割下野豬的前腿,準備給兩人烤豬腿吃,柔兒行路焦渴又大戰(zhàn)野豬不免想摘些野果吃吃,她四周打探正好望見右前方的長草后頭的一處崖壁邊緣長著一株不知名的果樹,如拳頭般大小的青紅果實累累,掛滿枝頭,就獨自跑去摘果,她挑選了五、六枚漂亮的大果,也不清洗就拿起一枚一口咬下去,一股酸酸甜甜的汁液就溢滿口腔,果肉清脆好嚼,味道接近于李子,就一連吃了三枚;老詩人這時處理完野豬前提,站起身尋找柔兒,看見她在那株滿樹結(jié)果的樹下吃野果,不由得大吃一驚,連聲喝止柔兒再吃,柔兒還拿大果給老詩人吃,他不吃還責怪柔兒不該胡亂吃不知名的野果。柔兒笑嘻嘻地說道自己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就和阿龍哥四處找野果吃哩,她說只要不是苦澀難以下咽的果子,她和阿龍都品嘗過了,有一次他們甚至在一株大樹上整整待了一個白天,就用大樹的果實填飽肚子哩。
老詩人接過果實仔細察看,并剖開觀察里面的情況,看見果肉潔白汁液豐盛,氣味甜中帶點醋酸,好像是可以食用的野果,為什么在道旁的崖壁上無人問津呢,就算沒有行人注意到也該有野狐獼猴等山獸摘擷呀,為什么滿樹熟果墜掛枝頭,單等你柔兒姑娘采食呢。啊,不好,這種果實可能有毒,他把這種擔憂告訴柔兒,她卻滿不在乎地說自己沒有什么不良的感覺,就是丹田處恍若有簇火苗在燃燒,可能是自己有點上火了吧。不過余下的果實她沒有再吃了,塞進了包袱留作紀念。老詩人看她確實無恙才稍稍放心下來。未來不可逆料,后面發(fā)生的事當時老詩人是如何也沒有想到的。
這天黃昏,老詩人架起一副烤架,升起熊熊烈火烤炙跟小寶學來的豬腿燒烤,雖說沒有小寶的齊全的調(diào)料,精湛的技藝,但兩人都對那天的烤豬腿非常滿意,一直吃到撐著才罷手。照例上半夜是柔兒警戒,老詩人睡覺;小柔兒手持雄劍巡視了周遭一遍,一簇簇的草窠灌木叢里照樣有偷窺的眼睛閃爍,一看見有人注目到立即熄滅貪婪的目光,退回到林藪的隱蔽處,同時發(fā)出摩擦草木的“窸窣”聲;一輪半彎的月球慢慢地爬到了一株高大聳峙的蒼松的上頭,透過稀疏的松針把斑斑的亮光撒在寂靜的林地,一只無聊的夜梟扯開嘎啞粗糙破嗓子,迸發(fā)出令樹木顫栗的噪音,劃破了逐漸凝重的夜幕,讓柔兒無由的砰砰亂跳起心房,荒山野嶺,野鳥殘月是行走江湖之人的常見之物,本沒有值得大驚小怪的東西,但是今夜莫名驚慌,軀體里頭似乎有個奇怪的東西要跳出自己的肉體,朝著那黑洞洞的山腳旮旯隱躥;可能是野豬肉吃多了引起的不良反應,可是為什么老是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頭丑陋猙獰的野豬呢,那雙兇惡混沌的吊梢斜豬眼,那突兀出來的長大鼻子,那彎曲的嘴外的獠牙,那一身聳立的如鋼針般的豬毛,那對毛茸茸的招風耳……
突然,那頭在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xiàn)的野豬嚎叫一聲,唬得柔兒捂住了耳朵,懷疑自己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某種病變,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了,就像颶風肆虐之下的海洋,掀起驚濤駭浪,脈搏錚錚地跳動,耳膜咚咚地擂鼓,心臟砰砰地亂撞,恍若攻城的撞車一趟趟地撞擊著厚實堅固的城門,太陽穴如雄蛙的咽喉般鼓起又癟陷,一切身體的零件都作亂起來,失去了控制,她手里緊握的寶劍也掉落塵埃,可柔兒根本無心去拾掇,她想喊老詩人起來看看自己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是喉嚨里咕嚕幾聲卻沒有發(fā)出任何人聲,一切都開始旋轉(zhuǎn),渾身的骨骼都跳起舞來了,如果此時柔兒可以用旁觀者的眼光來觀看這個瘋癲迷亂的孩子,一定會大大地吃了一驚,以為這個可憐的小東西一定是撞邪抑或遭受了魔法,不然不會這樣扭動搖擺,又仿若無知無識,沒有靈魂沒有感覺的木偶,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自我意識與生命的小宇宙陷入了黑洞里,她已然迷失了自我,最后不受約束的肢體瘋夠了,就癱軟在地上了。
老詩人在下半夜前就提前醒轉(zhuǎn)過來了,他做為一位長者自然承擔著更多的責任,他十分樂意為了朋友燃燒自己,散發(fā)一份微薄的光和熱。他看見柔兒臉朝下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忍不住搖搖頭,對于小朋友的嗜睡和沒有責任心有一絲遺憾,又有一點心疼,心疼本該在父母膝前撒嬌耍賴的年紀,早早地就踏進江湖,沐風櫛雨,風餐露宿,馳騁在滾滾紅塵當中,縱橫在無盡的危險里面?,F(xiàn)在,這孩子困了乏了,讓她睡吧,希望她在夢境里回到自己安樂的村莊,那里有綿延的青山,歡笑的溪流,雪白的羊羔及慈祥的父母。老詩人擎著不離身的梨花槍,活動著手腕,讓沉重的鋼槍磨煉自己的腕勁,“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只要在走動,就一定跟愛槍共同做些配合與磨合,讓神槍與主人感覺彼此的默契與友愛,朝著槍就是我,我就是槍的境界抵進,人槍合一,水乳交融。原先熊熊燃燒的篝火,現(xiàn)在黯淡微弱下來了,老詩人細心地添柴,不使篝火熄滅;就在他蹲在火堆邊工作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柔兒發(fā)出可怕的呼嚕聲,他驚訝地轉(zhuǎn)身看她,緊接著又是那種粗魯野蠻的鼾聲。
太奇怪了,這女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會發(fā)出這樣的響亮粗野的打鼾聲啊,難道是這幾日徒步把她累到了嗎。他不禁仔細看著柔兒,這一下可真嚇到他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柔兒姑娘明顯不一樣了,她……她……她竟然長毛了,她的俏臉長出了一層毛茸茸的軟毛,還有她的耳朵似乎變大了,還有她的鼻子,怎么會這樣,這不是野豬的鼻子嗎。不敢相信,我一定是做夢。老詩人忍不住狠掐自己的胳膊,好疼啊,不是夢,那一定是幻覺,我可能喝多了,醴酒豬腿在作怪,殺了一頭野豬使自己產(chǎn)生了遏制不住的幻象,一定是這樣的;他蹲到柔兒的臉前,用手碰觸了她的毛發(fā),天哪!這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毛發(fā),就像野豬臉頰的毛發(fā),長在一個秋水為神、如花似玉的少女的俏臉上,莫非野豬肉有毒,他趕緊在自己臉上身上亂摸,沒有啊,自己沒有任何變化,噢,難道是那種奇怪的果實造成的結(jié)果。啊,一定是這么一回事了,那幾枚可疑的大果使她變成了這副模樣。他拿起柔兒的小手,還好手的形狀未變,只是一樣長滿了毛發(fā),好似獼猴的小爪。他守著柔兒,長吁短嘆,不住地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讓柔兒吞食了邪惡的果實,自己沒有盡到一位老朋友的責任啊。
東方既白,愁緒滿懷的老詩人呆坐在目不忍睹的柔兒身邊,看著她醒轉(zhuǎn)過來;這孩子顯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可怕的變化,她看到老詩人就開口說話,可憐的她沒能發(fā)出人類的聲音,變形的聲帶及全然改觀的氣道,使她發(fā)出類似于豬嚎的音響,讓她自己不禁地嚇出一身冷汗;她揮舞著雙手使勁嚷出聲音,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駭人的變化,她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毛發(fā),以及這一連串的豬嚎,她慌亂地看著老詩人,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老詩人滿眼淚花,神情愀然地對著她,待她稍稍安靜一點的時候,哭著對她說道:“孩子,好孩子啊……嗚嗚……你一定要堅強面對這件事,你吃了那幾枚果實是有某種毒素的,這些果實讓你暫時變成了野豬的……的模樣,不要怕,一定,一定有解藥的;好孩子,一切都會過去的,千萬不要……不要害怕啊,我們一定會幫你恢復原貌的。嗚嗚……”老詩人悲不自勝,說完話就嚎啕大哭起來了。
小柔兒呆住了、愣住了、傻住了,幸好她還聽得懂人話,可惡的妖果并沒有損傷她的聽覺,但是這種殘酷可怕的消息是真的嗎?自己究竟變成了什么怪物呢,是暫時的還是一輩子就是這般模樣呢,阿龍哥怎么樣看待自己呢,自己又將如何面對自己呢?我需要照下鏡子,我要看看發(fā)生了事情的真實面目。她踉踉蹌蹌地走到昨天看見的一條小溪旁,蹲在一處靜謐的水洼處,沒錯,一個豬頭清楚地顯現(xiàn)在水中,毛臉、斜眼、寬闊的長鼻子突兀在臉中央,兩只大耳朵招風引流,就差兩支長獠牙支棱在嘴外頭,整個一活脫脫的野豬,這是我嗎?難道是豬精附體,還是野豬精魂不泯套在我的身上,這肯定不是我,我是吃了幾枚怪水果,每個人都會吃幾枚鬼怪的東西,但是誰會變成一頭豬呢?是誰在開這種惡毒無聊的玩笑,是哪個沒有心肝的人把我一個姑娘家變作一頭粗鄙的野豬的,讓魔鬼把他的魂靈攝走吧,地獄冥府才是這種沒人一點人性的東西的窠臼,是他的老巢,是他永久的居所,是他罪惡的淵藪與孽念的家園。柔兒癡蹲著一動不動,老詩人趕緊上去安慰她,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有小寶那巧舌如簧的口才啊,自己笨嘴拙舌加上傷心落淚一定不能撫慰柔兒姑娘受創(chuàng)極深的心靈,啊,如果朋友們都在身邊該有多好呀。他牽著柔兒毛茸茸的小手,把她帶回到宿營地,準備收拾行李趕路,到小鎮(zhèn)去尋醫(yī)問藥,就算搭上自己的一條老命也要幫小姑娘恢復昔日的容貌,死也要做到。柔兒失了魂一般任他拖拽,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