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關和你是不是回家了?
一個年輕的女人,面對兩個唯一能信任的異國老人,燈光把把我們三人的臉,映照出幾乎相同的膚色。
我好想哭。
“警察說它不是從橋上開下去的?!奔罅藷岵?,把杯子放到我的面前。
熱氣從杯底不斷地冒進這夏天的夜里,而我正渾身顫抖著,仿佛深秋樹上的最后一片枯葉。
蘇拉橋上的欄桿是完整的,從湖水里吊出來的車,車窗也是完整的,車身沒有一絲經過敲擊甚至摩擦的痕跡,方向盤上應該插著的鑰匙也不知去向,它甚至不是從湖邊開下去的,湖邊找不到一絲絲車輪滑下去的輪胎痕跡。
車座上沒有人,活人沒有,尸體也沒有一個。如果不是一幫少男少女在橋下嬉戲,也許我的車就要跟著伊萊亞斯永遠消失了。
“至少你還這里,塞林格?!卑柾叨嗟穆曇舫錆M了安慰。這讓我越發(fā)想哭,為這兩位老人哭,為我這一兩天的遭遇哭,為了車上沒有伊萊亞斯的尸體而哭。
我竟然如此信任一個男子。眼淚啊,就像從瞬間破碎的魚缸里蹦出的金魚,它們一只接著一只,在半空中掙扎喘息。
“如果你需要,今晚我們留下?!奔f到,“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到我們那里。”
我捂住臉,擺一擺手,走到后門的草地上去。
天空早已滅掉了最后一絲金光。
星星,數不清的繁星,密密麻麻毫不吝嗇得紛紛亮起了寒光,我面前的蘇拉湖一片漆黑,身后的房子里,兩位老人仿佛是靜止了一般,彼此只有耳語在燈下流轉,鄰居的小孩嬉鬧聲,隨著湖水的聲響一陣陣傳來。
我從來沒有一個時刻,感覺到自己如此需要人類。我連著抽完兩支香煙,把香煙滅在沙土里,拾起煙頭,向著屋里的老人走去。
“昨天下午,街上一片晴空下,一束雨柱子穿過云層中的一個洞,澆在了我的車頂上?!蔽沂种钢E骨和膝蓋,語速如此之快,就像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在爭分奪秒地搞清楚所有疑問。
“伊萊亞斯是一個黑色頭發(fā)藍眼睛的好看男人,他在秘魯的馬丘比丘見過我,他留著一張我用中西英三種語言寫的字條,那字條上是我的個人緊急聯系信息。”
“一對母子,她們在我眼里的畫面,一模一樣地重現在我回來時的蘇拉橋上?!碑斘野堰@在腦海里翻譯了,斟酌了無數次的字節(jié)說完,屋里只留下墻上的鐘,滴答滴答撥動著聲響。
人和人之間就是如此奇妙,當你完全信任對方,對方的回饋就是對你的信任,哪怕我說的是這樣一個沒有自然章法的故事。
阿爾瓦多看了一眼吉塔。
吉塔年輕時一定是個非常漂亮的意大利裔女人。她現在是美麗的,這美麗和時光沒什么關系,卻又是時光帶來的,她的頭發(fā)已經花白,整整齊齊地在她耳后彎曲著,一對珍珠在耳垂上露出珠光。
她的呼吸聲緩慢而克制:“我也見過她們,塞林格?!?p> 她的聲音仿佛是從她的整個人生的最初處,回傳到現在:“我并沒有見過高空漏雨,但是我見過那對母子?!彼戳丝磯ι系溺?,繼續(xù)說道:“那女人手上擰著一個行李袋,小男孩3、4歲的樣子?!?p> 我安靜得,好像一只被剛捏死的蛤蟆。
“當時吉塔讓我停車,好讓她們上車來,而我什么也沒看見?!卑柾叨嘌a充了下去。
吉塔繼續(xù)說道:“差不多是幾年后,火山噴發(fā)前的那個下午,我又看見了她們,一模一樣的衣服,一模一樣的行李袋,小男孩一直是3、4歲的樣子?!?p> “那個下午,我也見過她們兩次?!?p> 我身上一陣陣地起了疙瘩。
阿爾瓦多像是道歉似的,緊握住她的手,“如果不是你今天說這些,我一直都不相信她,因為每次我都沒有看見。”吉塔完全接受這歉意,她向阿爾瓦多的額頭親去,這強大的意大利女人。
“我們該走了。如果你需要,我們會留在這里,或者你到我們那兒去?!?p> 我心領了這份好意,決定還是留在家里:“明天還要到警察局去,謝謝你們做的一切,吉塔,阿爾瓦多?!蔽艺酒鹕韥?。
“有需要,隨時給我們電話,我們今天真是擔心壞了!”他們向大門走去。
?????
我想起了什么似的,從褲子里抽出那個翻蓋三星手機。
“這是你們放在屋子里嗎?”
阿爾瓦多和吉塔面面相覷,幾乎是同時答應到:“不是”。他剛掏出自己的手機,幾乎就被我搶了過來。電話名單里,上面赫然顯示著8個未知電話,“弗勒路433”!
我按下重撥鍵,不到一秒,急促的鈴聲,就從家里的座機響響亮亮地,清清楚楚地響了起來。
我把兩位老人送到門外。
“到家了請一定報平安?!蔽业谝淮沃鲃佑H吻了他們。
進門后,我反鎖了大門、后門、樓上臥室通往陽臺的門窗。我不怕人,但是我怕鬼怪,怕一切靈異的未知的。
電視里,當地的綜藝節(jié)目上紅男綠女們,正大聲笑談著當地的趣聞,我聽不懂西語,只是急需人類的聲音。今天一個中國女人的車從湖里撈了起來,難道不值得你5秒快訊?!難道那些警察或者工人的工作,不值得一個3秒的鏡頭?!
我一口氣灌進肚子里大半瓶啤酒,除了麻醉,此時此刻全世界我還需要趙可兒。
一只架著黑框眼鏡的鼻子,一件鋪滿史努比的睡衣,她上午剛起床。
“你要和我商量晚點交稿,我現在就關機,”她就是這樣,從不說hi,不說你好,然后叫我塞林格。
“我現在很害怕,Karen?!?p> 別看趙可兒這三個字像個一掐就落淚的弱女子,她完完全全地接住了我的情緒崩塌,一點要打斷我的意思都沒有,如果我媽的耐心相加起來是一只蜂鳥,那么她現在就是一頭巨鯊。
“你還記得我寫過一次在秘魯上的高原反應,被連夜送到山下去嗎?”我把這兩天的遭遇一五一十說開去。
12個小時的時差,再遇到個網絡延遲,我和她不停確認著對方:“你還在嗎?你能聽到嗎?”
有些男男女女,特別懷疑女人之間是否有真正的友誼,他們只認得呼朋喚友,認得一頓下午茶里哪3個人的包包是今日最美,然后教導著另一幫更年輕的同類:女人沒有真的友誼。在我806個微信好友里,我唯一想要聊一聊的女人,竟然是我的編輯趙可兒,她肯定也沒想到這一點,她需要消化,我們關系經受不住這種升華。
久久,她才問到:“那個男人就是諾亞?”
是的,其實他叫伊萊亞斯,完完全全的,趙可兒知道了所有細節(jié)。
大門外,車輪在地面滾動的聲響傳來。
我對著這電腦屏幕,瞪大了雙眼,趙可兒在那一頭也停止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