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穿了一件灰色的牛仔短裙,當時有沒有露出內(nèi)褲?
我有想過削一削顴骨,因為它高得突兀,突兀地成為了我整個肉身的頂梁柱,任何撞擊都一定是它來完成第一步。我應該早點去做這個手術(shù)的,要不今天就不會是它最先磕在階梯上。
在一萬種思緒劈頭蓋腦而我動彈不得的時候,我原諒了今天街上沒有行人;原諒了愛過的1、2個渣滓;原諒了自己選擇跑到地球的這一端;我甚至是完全原諒了高空漏雨這個異象......但我無法原諒自己,和一個帶臉的魚頭趴在街上。
眼淚,夾雜著鼻涕,無法阻擋地糊抹到階梯上。再這么趴下去,恐怕是和大地黏在一起了,我會發(fā)臭、腐敗、發(fā)芽、然后長成一株帶著魚腥臭的雜草,開出滿頭魚腥臭的花,再然后,我會再腐敗再發(fā)芽再發(fā)臭,再發(fā)芽......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最可怕的輪回。
我甚至不知道怎么用西班牙語喊出“救命”。
我真的哭了。
趴了有多久?也許是1分鐘?一整個下午?一個世紀那么長?
直到,一雙手穿過我的胳肢窩,從身后把我架了起來。還像剛絆倒的一樣,我跪了起來,耳朵后一個男聲喘出氣息:“嘿,你還好嗎?!”
我不好,我動不了了;我覺得好多了,因為他說的是英語。
“我動不了了?!蔽铱诔圆磺?,臉上的黏糊液體除了眼淚鼻涕還有口水,劇痛讓我發(fā)出哼的一聲。
“請你聽我說,你現(xiàn)在嘗試著緩慢呼吸?!蔽夷芨杏X到,他的右胳膊從我的胳肢窩下滑,環(huán)抱住我的右腰,他右肩撐頂在我身后,“等你準備好了,我會倒數(shù)三下,幫助你站起來”。
說過了,我不是一個對男人毫無認知的女人,但不論我去往那里,任何男人用商量的語氣和我交流,我都特別難以抗拒。更何況,當時我沒有更多選擇:要么趴回去,就著眼淚鼻涕和那個魚頭一起開花;要么照辦,趕緊站起來重新做人。
我?guī)缀跏且а狼旋X地喊道:“我準備好了!”
“3、2、1!”男人站在了起來,而我整個人也被他直挺挺地撐了起來,就好像我是一條在寒冬夜里凍了一宿的牛仔褲,直立而毫無力氣,我們需要緩一緩,緩過來來了才能適應他的肉身,和我自己的肉身。
“很好,你做的很好”,他的呼吸變沉了:“我們還要換一個姿勢?!彼盐艺粋€橫抱起來,趁著我來不及反應這疼痛,他就順勢坐到了地上,而我,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動作如此流暢,我再多一句描述,唯恐會把故事寫成運動圖解手冊。
2年前,我從中美洲開始,在各國游蕩,直到現(xiàn)在來到南美的南端。
這一路上我交過些許朋友,也來往過一兩個動過心的男人,但是沒有一個知道我真正的中文名字。他們只知道,我讓他們叫我塞林格,他們不見得在乎我真正叫什么名字,就更不會在意,塞林格是不是一個女人的名字,為難他們了,只有一兩個知道我的英文名和《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名字一樣。
可是現(xiàn)在,這個大白天從街上跑出來的陌生男人,喚出我的中文名:“林關(guān)和,請讓我送你回家”。雨聲聽不見了,陽光又刺眼了,我的墨鏡不見了,他把我橫抱起來,向那輛銀色的豐田車走去。
“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一驚!終于看清楚了這個男人的臉。
一雙眼睛!它是湛藍色的,藍得好像剛才漏雨的高空,藍得就像隨時會落下兩條銀河,充滿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星光,讓我描述得生活化一點吧!這雙眼睛太美了,美得好像眉毛鼻子和嘴唇只需要負責存在,它們長的怎么樣,以什么樣的方式進行組合已經(jīng)根本不重要了。
我說過了,我不是對異國男人毫無概念的女人,那些讓我動過心的男子,無一不是因為他們好看才走到了一起。我尊重我的膚淺,好看的男人讓我起心動念,面紅心跳,情欲讓人正常,我并不修仙。
疼痛占了上風,理智回到腦海里:難道不是應該先去一趟醫(yī)院?右胳膊抬不起來了,膝蓋滲出血來,顴骨,我的顴骨!我看向后視鏡,看見一個我不想再看一眼的女子,她的顴骨高高地腫起,好像要把右眼擠進腦顱里,臉上抹了灰,經(jīng)過眼淚和鼻涕的涂抹,就像一塊在路邊攤上的放了一年的抹布。
我太難看了,難看得心里難過極了,而他的好看讓我更加難過。心里發(fā)出悲鳴,我徹徹底底地從這美色中清醒,“請你送我到醫(yī)院?!蔽覓仐壛藛紊砼说闹了涝瓌t,不可輕信陌生男子,但我現(xiàn)在選擇相信他。
沒有大礙。從醫(yī)院出來,我的右胳膊上了護套,我把它掛在脖子上;膝蓋上過藥后,只能微微彎曲地緩慢行走;顴骨我不想聊了,真的應該早點做那個手術(shù)的。
相比疼痛,女人更怕丑,“我的墨鏡不見了?!碧彀?,此話一出,我就感覺到自己如此糟糕!
這男人從地上把我扶起,再驅(qū)車送我來到醫(yī)院,他的善行基本上也就可以結(jié)束了,而我竟然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真想有個鏡子可以告訴我,做怎樣的表情才能隱藏起這種慚愧。
“伊萊亞斯,E-l-i-a-s”他給我拼讀起來,好像讀懂了我的局促。
還行,這名字還不夠長,我在心里慶幸,這么好看的男人,如果叫個弗蘭克、漢克斯、托馬斯的名字,多多少少是會掉色的。
“好,我叫你伊萊”。
他笑了笑,用得是那種東亞女子,在表達開心又不失矜持的抿嘴一笑。
“謝謝你,伊萊。”
“不客氣,林關(guān)和?!彼帜畛隽宋业拿?。這三個字,對一個外國人而言,想要發(fā)音準確,是需要動用臉部肌肉的。他的嘴唇向臉頰兩側(cè)打開,念出“林”,又把嘴唇收回向上撅起,發(fā)出“關(guān)”,最后一下嘴唇要快速收回,再往兩側(cè)打開,這才能發(fā)出:“和”。打開,撅起,回收,再打開,這一整套發(fā)音動作,能夠幫助任何一個人瘦臉。
不信你看,他的臉是如此清瘦。絡(luò)腮胡遮住了下巴上的美人溝,上嘴唇上的一字胡修剪出自然的長度來;他的嘴唇不薄也不厚,嘴角微微下垂;鼻子是正常老外的鼻子,不值得細說;只是他的頭發(fā)和胡須都是黑色的,這黑色讓那雙湛藍色的眼睛顯得越發(fā)觸目。
伊萊亞斯這個名字在我的印象中,應該是那種往湖邊一站,就要對著湖面梳妝的,有著金色中長發(fā)的白皙美少男,而我面前的這個伊萊亞斯,他絕不是那種在出門之前給頭發(fā)上膠,在胳膊上涂抹防曬霜的男子。
我是沒辦法開車了。我們又回到他的車里,他嘗試著殘扶我這半個殘疾人,被我輕輕拒絕了。
你不能總給機會讓男人把英雄氣概揮灑個一整天,相比合作,有時候他們更迷戀被拒絕。
太懂男人了?這真不是一件值得稱贊的事情,它讓我少了很多逢場作戲的樂趣。
伊萊把后座上的墨鏡遞給了我,我把它架到鼻子上,腫起的顴骨頂高了墨鏡的一側(cè),我看起來一定很滑稽,要不他不會看了我一眼后,笑了出來,然后說了一句“抱歉”,
“不好笑。”我扭頭看見后座上的購物袋,想必那只魚頭已經(jīng)躺了進去,和另外一只魚頭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