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悄無聲息地到來。
夏時之景還未全然褪去,但草木花朵皆比不得往昔那般生機勃勃。殘荷敗柳和著秋風落葉的模樣,著實讓人欣賞不來。
問我有什么變化么?
不過是晨起時須多添件衣裳,晚睡時多加條被子??纯磿C繡花,玫兒也開始習字。
娘親的意思是,玫兒既無興趣,不必強求,常用字認得幾個即可。
我就說了,“娘親,您可別太慣著她了,丞相家的小姐,琴棋書畫那樣落下,別人都要笑話的。玫兒此般學習,已是遲了。”
她也就不勸著我了。
除了午時多了教導玫兒這件事,其他時間照舊。
又能有什么變化呢?這大半生,不都是如此光景。
早上練練筆,中午繡繡花,晚上看看書。一天也就過去了。
哦,還有發(fā)呆。
話說那重陽之期,穿何種樣式的裙裝?便服還是大褂裙?便服好像太草率了,褂裙又不方便。
戴哪套首飾?
擦蘇州還是瀝鄉(xiāng)產的胭脂?
要送他東西么?荷包還是手帕?
要帶干糧還是糕點去?蘿卜糕還是桂花糕?桃花酥看起來也挺好。干脆每樣都帶一點。
要不要帶水壺,帶一個還是兩個?
重陽又喝不喝酒呢?好像登高遙望,遍地茱萸,這樣的情景是要喝酒的。帶什么酒呢?
發(fā)髻梳什么樣式,戴什么發(fā)飾?木簪太素,金簪太俗,這么看來白玉簪最合適。
長流蘇式耳環(huán)襯我脖頸修長,而淺金色小圓環(huán)又襯我膚若凝脂,選什么好呢?
染什么指甲好呢?大紅的鳳仙染起來貴氣,水紅的看起來嬌艷,這么看來水青色合適,又素靜又大方。
穿什么鞋呢?繡花鞋太小家子氣了,花盆底又爬不了山。萬一要是崴了腳呢?到時候上山下山倒是次要,連走路都使不得那就是大事了。
要真有萬一怎么辦呢?到時候肯定是拄根樹枝這樣狼狽了,少不得要被他取笑的。
這樣想著,我聽到有腳步聲。
“小姐,該用餐了?!?p> 是翎兒,她為我披了件秋衣。
這天晚的真快,可我倒沒什么饑感。
“今天有什么新鮮事兒嗎?”我摩挲著衣角的花紋,這桃花繡的著實不錯。
“今天廚房煮了烏雞湯,說是給小姐們補一補。不過二小姐不愛吃,說是里頭藥材味太重了,廚房又做了一道竹筍排骨湯?!彼驹谝慌裕杂种?。
“我也不愛喝烏雞湯,房里那些你們姐們幾個就分了吃吧。你讓品兒去玫兒那舀幾碗竹筍湯過來?!边€是清淡點好。
“是?!?p> 不一會兒就準備妥帖。
府里吃飯都是廚娘同意準備,再讓下人拿到各自房里。
滿桌子的菜,我卻沒什么食欲,飯也只是扒了兩口。不過清蒸鱸魚還是吃了個精光,聽說這魚是柴夫下午兩點剛釣上來的,鮮美的不得了,清蒸最原汁原味了,再放上蔥絲辣椒,放些香菜,澆上醬汁兒,絕了。聞著味兒像還滴了幾滴白酒提味兒,一個字,香!
我正享受著美食,剛剛說著沒胃口,現在嘴巴還是動不停。
好像有人進來。
昭兒這腳步聲越來越輕了,跟只貓似的,無聲無息關了房門走到我旁邊。
“小姐可知道三殿下的事情?”
我正吃著飯,冷不丁一口湯水噎在喉。
我偏過頭,正對上她的目光。
我清清嗓子,用手帕擦嘴。
前些天風千尋自告奮勇隨大將軍去了邊塞,這段時間大概不是練武就是在排兵布陣。
能有什么事情?
就算發(fā)生了什么,與我何干。
我放下手絹,“怎么?”
“殿下前幾日從西北回來……”
不是要去一年,這么快就回來?這倒是奇怪。
“七天前西北番國企圖偷襲東濰國,三殿下發(fā)現后馬上帶兵平反,然后殿下和番奴交戰(zhàn)時不慎墜馬,雖然白將軍及時救場,但殿下仍受重傷。現在已經回到京都?!?p> “所以呢?!?p> “奴婢認為小姐可能感興趣?!?p> “感興趣?你是說西北戰(zhàn)事還是東濰國況?!蔽铱粗π?。
她也笑笑,“看現下小姐也用完膳了,奴婢先去收拾東西了?!?p> 她行了個禮,便往外頭走。
天黑了,紅雙品言進房。
“小姐,我伺候您更衣?!奔t雙說。
品言端了茶進來,我喝了幾口便放下了。
她伺候我沐浴。
“小姐,這水溫正好呢。”她試了試水溫說。
我入池。
“小姐,您要放些梨花香還是茶花香?!逼费詥?。
“好?!蔽译S口應了一聲。
“小姐,小姐?”她笑笑,“小姐想什么呢,想得這么入迷?!?p> “什么?”我剛回過神來。
“我是問小姐想放什么香?”她將瓶里的香料展給我看。
“梨花吧?!蔽逸p輕撥水。
“好的?!彼龑⑾懔蟿蛄诵┯谒校逑阌?。
“你們二人對此次西北戰(zhàn)事有了解么?!蔽覇枴?p> “知道一點兒。好像是西北一個小國叛亂?!逼费哉f。
紅雙搶著說,“我也知道,好像當時事發(fā)突然,西北當地來不及反應,再加上地方的兵力不足……總之最開始并不順利,好像還傷了幾位前去歷練的皇子,不過現在朝廷很快派兵前去支援,目前西北已經平定了?!?p> “哦。水好像涼了?!蔽艺f。
“嗯,是呢。奴婢伺候小姐穿衣?!逼费哉f。
“不知道小姐還會關心政事。”紅雙說。
“隨口一問。你把我那件桔紅色睡裙拿來?!蔽艺f。
看來她所說屬實。
這般等不及嗎,昭兒。
我房里的這些丫頭,除去紅雙自小跟著我,知根知底。
我大病初愈后,娘親帶進來的昭兒,品言,還有我自己領進來的翎兒我都查過一番。
翎兒,查不出什么,但她自然不可信。
品言是娘親在外聽戲買回來的,她的身世凄苦又簡單,稍微追蹤我便知道了全部。與她自己說的并無出入,可信幾分。
昭兒,自小便在府內做工。
前些天她時常找借口外出我便有些疑心,此番看來是確定了。
她先前在娘親府里當差,之后娘親讓她來我房里伺候,也算得上“順水推舟”,幫劉玉扇做了個人情。
可以認定她是劉玉扇的眼線。
當然,也可以是我的眼線。
至于怎么用,那就得看看劉玉扇想要怎么做了。
忘了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睡夢中,我看到一個影,是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最開始離得遠遠的,我還依稀看得到輪廓,可我越靠近,它的樣子就越模糊。
我?guī)缀醢l(fā)了瘋一樣,追著那塊黑暗,漫無目的地跑著。
可每次我以為我一步步接近,其實卻漸行漸遠。
沒有結果。
我似乎在夢里一遍遍的追逐中累昏了,沒有結果的追著,如此反復。
終于,我接近了她。
我被她擒住,她用力掐著我的脖子,笑的猙獰。
她說的話讓我醍醐灌頂。
“李雍和,你當真以為皇上愛你?!?p> 她說罷便將我推下了懸崖。
我倏地清醒。
像有人在叫我,我緩緩睜開眼,眼前人的面容也逐漸明朗起來。
待我辨出來人,我的語氣幾乎是即刻冷下來。
“是你。品言呢?”
“夫人讓她去收拾書房。”翎兒微微屈膝,臉上依舊帶著笑,我只覺得陰冷得可怕。她越來越像,我的夢魘,那個綿羊外表蝎子心腸的李書畫。
這樣想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沒留神打了個冷戰(zhàn)。
她往我靠近,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地推開她。
“別碰我!”我說。
她的手還未靠近,生生停在半空。她臉色有淡淡的變化,一閃而逝的尷尬很快又變成識大體的笑容。
“小姐是做噩夢了吧?!?p> 我看著她的臉。
其實她在府里很是輕松,甚至我還遣人教她刺繡。
目前我是沒看出她有什么動作,至于以后會不會有什么動作現在也未可知。
只是看到這張臉,看到這張臉我就惡心得五臟六腑在體內翻涌。
但我又能怎樣呢?
難道讓她出去?
她能去哪兒?
我要是放走了她,之后說不定她就去找父親,然后順順當當做個李家二小姐?這時候要報的仇說不定還要算上我的,我不告訴她她的身份,還讓她當我身邊的洗腳婢。
再然后呢,她去找風千尋,然后像從前那般……絕對不行。
“老毛病了,昨天沒休息好?!蔽艺f。
“最近刺繡學的如何,可有長進?!蔽覇?。
“托小姐的福,翎兒學得甚好??磥硇〗愫芟矚g翎兒的荷包呢?!彼f。
“嗯?”我順著她的眼光看去。
“這是你的手藝?!蔽夷弥砂?,若有所思。湊近一看,做工精巧,香味撲鼻。
原來是你做的荷包。
我仰頭看她,她的眼白像要被那團黑蓋住了。
我倏地一驚,猛地向后退。
是錯覺嗎。
這荷包過幾天得扔了。
可能我真該好好休養(yǎng)一下了。
有時候我常會想,這一切真的那么簡單嗎?那天蓮池上的偶遇,還有之后的事情。
順理成章到毛骨悚然的巧合。
我不敢想。
但我知道,不能輕舉妄動。
“你去,”我?guī)缀跏橇⒖剔D換了口氣,“幫我叫紅雙回來?!蔽彝犷^又想了想,“最近是金秋時節(jié),阿娘說最近府里忙都忙不過來,你去她房里添把手?!?p> 她似還有話說,但行了個禮,很快便走了。
看不出破綻,她的一舉一動都無可挑剔。
但這樣才最可疑。
我正式從床上醒來,用木梳鬢頭。
聽到敲門聲,是廚娘送早餐來了。
“小姐,早上是薏米紅豆粥,還有白面饅頭,給您放桌上了?!彼Ь吹卣f。我聽見門吱呀的聲音,她似是要走了。
未待到她把門合上,我起身,“等等?!?p> 我一定要弄明白這一切。
廚娘很快來到我面前。不愧是在府里干了二十幾年的人,做事就是利索。
“小姐有什么吩咐,是飯菜不合胃口么?”她側著身說話,守禮得很,未有半分懈怠。
“把門掩上,我有話要問你?!焙攘丝谥啵兜篮芎?,入口即化的程度,估摸用爐子煨了小半天。
她疾步向門處,一套動作下來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像在做事,倒像在擺弄功夫。
“關于翎兒的身世,你知道些什么?”我咬了口饅頭,有點兒硬,估計放了一會兒,冷掉了??上Я?,嘗起來還不錯的。
“小姐是要問她母親的事?”她問。
“事無巨細,說來聽聽。”
“我知道得并不多,我跟她不……”她彎著腰,畢恭畢敬的樣子。
“別拿什么交情不深之類借口來搪塞我,”我放下饅頭,“當日其母病危,只有你肯幫忙。這恐怕不是突發(fā)善心可以解釋的吧?!?p> 從前我常常代替風千尋去審問囚人,如今我像個黃毛丫頭,氣勢勉強有當年三分,做出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
她面色依舊恭順,卻沒有一絲笑意?!棒醿簺]進府前,記得大小姐就曾問過奴婢她家的情況。小姐是要奴婢再重復一遍么?”
我就知道沒那么簡單。
之前只覺得廚娘和翎兒有關,現在看來,怕是已經勾結了。
她嘴角帶笑,明明是應該像春風拂袖般的笑容,但此情此景要有旁人看到,怕是會聯(lián)想到那個盤算著想吃唐僧肉的白骨精。
“那你說說,你那日的話,幾分真,幾分假?”我扶著桌,站起。
她依舊是一副裝糊涂的模樣。
說不定前世李書畫進府,就是她帶到父親跟前的。想到這兒,我便氣不打一處來。
“當日之話有何不妥嗎?不知小姐今日所問何事?!彼駪B(tài)自若。
“李書畫其母病危,你答應要給她拿藥,是么?”我問。
“是?!?p> “你們認識?”我問。
“她的母親之前是府里的下人。”
“何等交情?”
“舉手之勞,幫助垂死之人,我認為只需要一顆善心?!?p> “我不知道你竟這樣熱心腸,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你告訴我,既然你愿意幫助人家,為什么不送佛送到西,把藥給人家送過去呢?”
她略微頓住,很快又恢復常態(tài),“廚房有事,我總不能擅離職守?!?p> 她的話看似邏輯嚴密,其實仔細審查便知漏洞百出。
“是嗎?”我笑笑,廚娘也不過是廚房的總指揮,忙到走不開,又不是過節(jié)。“那請問,你這么忙,是怎么給她帶藥進來的呢?”
我看到她雙手微微一顫。
“出去買菜的時候順便去了趟藥店。”她說。
“喔,日理萬機的您居然要親自去買菜,廚房都忙不過來了吧,連幾十米遠的后山都沒空去,幾里之外的市場倒去的很勤?!?p> “這……”
“藏著掖著十幾年的李書畫母女,就這么出現,誰不覺得可疑?要幫她們的你,答應給藥。拿藥的她們又陷入另一個危險當中,把她們暴露在眾人眼前。這無疑是把她們往火坑里推……或許,”我走近她,“你的目的根本不是幫她母親治病,而是幫她在相府光明正大的生活。我說得對嗎,徐邱娥!”
她臉上逐漸掛不住了。
“或許當日你們的目標根本就不是我,而是爹爹。你們是打算把她送進相府當小姐。沒想到沒等來我阿爹,卻來了個愛湊熱鬧的小姐。反正也逃不掉了,你就想,不如順水推舟,讓她潛伏在我身邊!”
她依舊神態(tài)自若。
“小姐想多了,奴婢怎么可能打這么多算盤呢,不過是覺得翎兒可憐,就幫忙一下而已?!?p> “這么說,都是巧合?”我向她逼近。
“奴婢能想出什么把戲來呢,就是個半老村婦,沒那么多研究。”
其實我也差不多搞清楚了。
這位徐廚娘是個厲害角色,與李書畫的關系尚待進一步觀察。
目前先探探底,表面功夫誰不會做。
知道她要什么,想做什么,才是關鍵。
“徐廚娘也快五十了吧?”我問。
“是,再過兩年?!?p> 是要再過兩年把你趕出去好,還是現在呢?
我想想。
再等等吧。
皮膚潰爛總要等到爛透時一刀切去才好。
看看她們還有什么花招。
就算我是沒用的病貓,在我宅子里,你做什么都是困獸之斗。
“你先下去吧?!蔽乙Я艘豢陴z頭,已經冷的不能吃了。
還是扔了。
她行禮后退下。
滴水不漏。
彼時品言她們也回來了。每個人都抱著幾匹布,看起來很沉。
“回來了。”我說。
她們向我行了個禮,高高興興的。
“夫人說這些給小姐做秋衣,還有一些厚點兒的做冬衣。”昭兒說。
“交給老嬤嬤們做吧,先放著。唉,去年的衣服還剩了幾套新的呢,我衣服都穿不完了現在?!蔽铱粗@滿屋子綢緞,高興不起來。
“不是說衣服越多越好才是。我們一年有一套新衣服就高興得不得了了?!奔t雙在門邊還未進來。
“傷腦筋。這些粥喝不完,你們分著吃了。有喜歡的布就拿走,我這屋子都放不下了?!蔽艺f。
我聽到外面有人叫小姐,正想著是誰,玫兒就進來了。
她拿著一把天青色小扇,別著一根石玉簪子。
“姐姐~”她還是那副機靈樣。
“怎么樣,姑媽家住的還習慣嗎?!蔽覇枴?p> 她到我旁邊坐下,“好是好,就是太悶了。表姐都出嫁了,表妹又太小,沒人同我說話?!彼p著我,“還是家里好,有姐姐跟我一起玩兒?!?p> “誰跟你玩兒啊,走開?!蔽已鹧b要甩開她,她又纏的更緊了。
“說正事,廟會去不去?!泵祪赫f。
“中元都過了那么久了,又不是春節(jié),哪兒有什么廟會啊,別瞎說?!蔽艺f。
“真有,謝家莊建莊百年,要辦一個嘉年廟會,我問了娘親,她說我們可以去湊熱鬧?!彼雌饋砗荛_心。
“我得想一想?!?p> 我得吊吊玫兒胃口,其實看她干著急挺好玩兒的。
“別想啦,姐姐。我的好姐姐喲,就去吧。百年一次呢,怎么能不去!”她搖著我的手臂。“好姐姐,上個百年我們還未出世,下個百年我們早就……”
“呸呸呸,說什么晦氣話。行了行了,手都快被你搖斷了。廟會什么時候?!蔽艺f。
“就明天,我都想好了,明天早上出發(fā),在謝大娘家吃飯,先休息一會兒,然后三點多去廟會。五點多再回來?!?p> “喲,你是計劃了多久?!蔽仪昧怂念^,“你要是其他事也有這么用心就好了?!?p> “這不一樣嘛,廟會有吃的喝的,你書中可沒有黃金屋哦?!?p> 學了幾個字就要賣弄,以后學成了更不得了了。
那就去吧。
休養(yǎng)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