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永興十五年夏,國都陽安城。
城郊的一處一進合院,懸著白幡縞素,酷夏的風卷著熱浪,卻好似被這所宅子塞了閉門羹。
一輛青檀木的馬車疾駛而來,馭車的馬夫戴著斗笠,瞇眼望著烈日下的那一處陰隅,隨即揚鞭御馬低喝,在這個小院外面減了車速,馬蹄踟躕,車里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主子,這里有一戶人家,只是好像在辦喪事……”馬夫摘了斗笠,是個面目剛直的青年,對上車里少年的眼睛,竟是陣陣發(fā)虛。
“跑了許久的路,秦仲你的鼻子里塞了不少灰吧?!”少年十五六歲,身量頎長瘦弱,面白如紙,嘴卻如染了口脂一般緋紅。一雙大眼,一對笑窩,森森白牙,果然是無法讓人見之歡喜的懾人氣魄。
“主子何意?”名喚秦仲的青年小心請教,手攜衣袖飛速的抹了一把臉,著重賞賜了自己鼻孔一頓好搓。
少年嫌惡的看著自己心腹的動作,撩開了車簾,掃了那小院一圈:“這是威遠侯的莊子?”
秦仲看著白紙燈籠上大大的柳字,覺得自己還沒弄明白主子前面的揶揄,這會兒自覺自己眼睛也快瞎了。
“既是你姐夫的莊子,那咱們就去掛個喪禮,不僅能討一口水喝,估摸著還有席面吃?!鄙倌陱街毕铝笋R車,抻了抻舟車勞頓的身板兒,抬手間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嗤笑出聲。
“秦家主母不過是小的旁系堂姐,這個親可遠。”秦仲陪著小心,卻還是被小主子的動作驚得膽寒。這個動作和這個笑一出現(xiàn),秦仲就知道自己的小主子,要搞事,要搞一票大事,不見血不歡心的那種。
誰讓主子大大方方的伸出了自己的手,順便給那雙手沐浴了一把陽光,這個和劍出鞘弓上弦沒有區(qū)別。
少年手指白凈纖長,陽光下青色的血管纏著手背的骨節(jié)微微暴起,不多不少,八個指頭,這雙堪稱漂亮的手沒有小指。
秦仲哭喪著一張臉去拍門,還沒使力那扇門卻吱呀打開了,即便是天天被陰沉的主子磨練心性,宅子的一陣冷風和濃郁的血腥氣還是讓他在三伏的午時打了一個哆嗦。
“比我想象的有趣~”少年依著秦仲抻開的門縫先一步踏進了院門,院子十步開闊,左右兩株葡萄碩果累累,正房門打開,停著棺槨,燃著白燭,空無一人。
濃濃的血腥氣從右?guī)總鱽?,少年拾階而上,臉上的興味越來越濃,秦仲趕緊提步,手上的馬鞭擲出,右?guī)康拈T著了這一力道,打開得搖搖欲墜。
屋里遮著厚厚的布簾,若不是兩扇將傾未傾的門頁開著,幾乎一絲光線也無。一股廉價的脂粉氣混雜著一股苦味撲面而來,少年舌尖掃了掃牙齒,在袖囊里面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瓷瓶,取塞一嗅,拋給了面紅耳赤的秦仲。
“怎么,這藥效如此之靈,這么快就放倒了我們大齊最年輕的武狀元?”
“主子,這腌臜人行腌臜事,用的自然也是腌臜的手段,小的哪里是著了藥,實在是怕污了主子的眼睛。”嘴上雖然老老實實,身體卻大大方方的挪開,狠狠給少年上了一回血腥生理課。
一個鋪著灰藍粗布的四面床上交疊著不著寸縷的一男一女,男的雖看不出年紀,卻是一身白白的老皮,襯得身下的女子越發(fā)的年幼稚嫩,那女子面色紫漲,瞳孔突出,是被身上這老貨給活活掐死的。
少年面色未變,只是秦仲看見自家主子快把那自帶清涼的素藍錦云長衫給搓出火來。秦仲趕緊閃身上前用自己給主子洗眼睛,試圖用分析案情來轉(zhuǎn)移話題:“這老東西后頸上這致命一刀總不是他自己扎上去的吧,這小丫頭死前中了那么重的合歡香,和一塊死肉沒區(qū)別了?!?p> “醫(yī)者拿刀,死得其所?!鄙倌瓯M量不去看那四面床,眼睛別向那扇動的窗葉,嘴角勾起了大大的弧度。
“主子,你怎么……”秦仲盤旋一圈,看著地上散落的藥箱自覺把自己的后半截愚蠢給攔截了下來,將功補過的開始細究這“案發(fā)現(xiàn)場”。
少年轉(zhuǎn)過回廊,徑直往主屋走去,他閑庭信步,還在廊下探手摘了一串溜光水滑的葡萄,沁著涼意的藍衣少年,被一顆葡萄甜瞇了眼,如果不是這詭異的氣氛,倒是一幅頗養(yǎng)眼的《美少年夏日納涼圖》。
“都有向死而生的勇氣了,為什么還要躲進棺木里?”少年屈指彈開棺木板,正好和里面的少女四目相對。少女面色蒼白,連唇色都泛著灰,似乎是怕驚擾了棺木里殮了妝的死者的平靜,她手上緊握的匕首并沒有要刺向少年來自保。
比自己年幼,還有能和自己比肩的冷靜自持重口味,少年眼中興味更濃,他嘴角咧向耳根,按著額角差點大笑出聲:“有趣!”
“八指王爺?!”少女不確定的低喃,再看那少年主動伸出了雙手,她驚呼了一聲“安王殿下”,有些后知后覺的捂住了嘴。
大齊有諺謠:安王伸手你別瞧,閻王索命無處逃,八指王爺你別喊,拔舌縫嘴滾刀山。
“你知道我,”少年平和的笑笑,若不是惡名在外,他簡直溫柔得讓人起不了任何提防,“也對,這雙手名聲在外,據(jù)說可讓小兒止啼,猛虎落淚呢?!?p> 少女竭力讓自己平靜,眼珠卻在出賣她的焦灼。她將匕首揣回了袖中,絕望讓她忽然平靜。她看了看棺木里的女子,有些感激這小村子里殮妝的端婆,昨夜死相凄慘,今天殮完妝的她又是那個說話三分嬌三分嗔四分平和的中年仙女——她這個只有三天緣分的阿娘。
少年,被戳穿身份的安王殿下薛景亭,大大咧咧的往那供跪禮的蒲團上一坐,盤著兩條細長的腿開始欣賞這小丫頭的表情: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忽然又平靜了下來,替死者整儀,封棺,恭恭敬敬的在他旁邊的蒲團上磕頭,做完之后甚至長舒了一口氣。
“王爺當如何?”少女跪坐在薛景亭的右手邊,一口氣松懈下來,跪姿懶散,語氣簡直是在找死了。
“名字?”薛景亭嚼著葡萄,皮和籽也一并吞了下去。
“柳玉枝?!?p> “死者何人?”
“我阿娘。”
“威遠候的女兒?”
“是?!?p> “那右?guī)浚俊?p> “仇人,我殺的?!?p> “就憑你?!”薛景亭嗤笑一聲,其實那手法并不嫻熟,不過是有顆極狠的心罷了,他明知道這柳玉枝便是兇手,卻是被她的沉著有些激怒:“你才多大?”
柳玉枝聞言突然笑了,她滿臉血污,沉著的一雙眼綻放出奇特的光:“王爺多大?王爺可是六歲斬過馬夫雙腿的人?!彼挚戳丝醋约阂驗樘昧Χ坏侗蛊鹧b飾割裂的掌心,“不過是扎他后頸,怕他不死,手都劈裂了。人的皮,居然也那么韌!王爺六歲便能斬人腿,據(jù)說是切口漂亮又干凈,而我已十一有余,卻還是被呲了一臉血。不知是王爺利器稱手還是王爺棋高一著!”
薛景亭依言想起似乎自己是斬過一個馬夫,可是那時候力氣不濟,雖然那短劍削鐵如泥,也只是挑斷了那馬夫的腳筋,還被糊了一身腥臭的血污馬糞。不知道是這小丫頭故意恭維還是自己皇兄控評得當,自己天生變態(tài)嗜好殺人武功蓋世的形象似乎在民間討論度很高嘛。
“王爺當如何?”柳玉枝起身,這一身的血污一直讓自己憋著吐,她失了耐性,扯了扯衣襟,準備去院子的水井里打水洗臉,心想這當下死了怕是沒人來替自己殮妝,還是自己給自己拾掇好看一點。
一把長劍抵在了她的右頸邊。
“王爺,你可有事?!”秦仲忍著喘,他看著一身血污的女子從主屋從容的走出來,幾乎是飛身過來護主。厲言急色方寸大亂,那手中的劍也失了分寸力道,即便是堪堪擦過,女子的右頸還是血污一片。
“嘖?!毖巴ひ活w葡萄飛出,終究是晚了一瞬。他有些惱火的挑眉,看著秦仲錯愕的張著嘴。
秦仲疑惑的‘啊’了一聲就選擇沉默是金,心里卻在天人交戰(zhàn):萬年殺人狂的安王殿下在救人?自己年長了他三歲號稱力大無窮為什么會輸給一顆葡萄?親娘啊此時我的心好復雜?又驚訝又可恥?還有這個小丫頭是怎么回事?你在中劍你在流血你為什么不吭聲?為什么你們這些小小年紀的人要裝深沉?
柳玉枝只是被這突然一襲愣了神,后知后覺的捂上自己的脖子,薛景亭緩步過來,在秦仲的懷中掏出一個青花瓷瓶,似笑非笑遞給柳玉枝:“本王告訴你當如何,你壞了本王忌諱,當死。可本王不欺無知年幼,不斬無辜婦孺,你當然不無辜,年幼也心狠,還妄圖與本王較之一二,本王覺得有趣,這世上很難有讓本王覺得有趣的玩意兒了,這御用的外傷藥你且留著,好好活著,若是能活到及笄,本王便來取……”他故意留了一個臉紅心跳的空當,俯身在柳玉枝的耳邊低喃:“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