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中便生變故,容貌本是天注定,奈何母嫌父棄,飄飄乎如風(fēng)中蘆葦,一飯之恩千金報,只嘆命喪蛇龜繾綣處。
我是唐公李淵家的四郎,可是我卻住在李府最偏僻的孤桐軒,日常只有一位叫做劉善意的乳母伴我左右,而我的母親自我出生以后便再也沒見過我。
聽孤桐軒的婢女私下閑聊,她們說我和兩位哥哥比起來貌甚寢,難怪我的母親在生下我以后便將我拋棄,如果不是我的乳母劉善意將我偷偷藏起,等到阿耶回來將我抱出,那么我早就沒了。
她們說這話的時候,正在桃花樹下采摘新鮮的桃花,桃花紛紛落在她們的石榴裙上,她們眉眼淺笑說二郎快要回來了,二郎最歡喜的便是采摘新鮮的桃花做成白銀玉露糕。
我撇撇嘴,我自小在孤桐軒不與外界往來,不知道她們?yōu)楹螝g喜二郎回來,只是我知道她們談及我從未露出那樣的桃花面容。
我總聽他們說我貌甚寢,心里生了疑竇,孤桐軒沒有鏡子我從未見過自己的模樣,我不由對自己的樣貌起了好奇,到處去找鏡子,可是孤桐軒里哪里有鏡子。
我只能趁著早起洗漱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水中的自己,以往洗臉的時候我都匆匆抹了一把就算了,只是那日我第一次認真看著水中的自己。
容長臉,只是黑的似塊碳。一雙稚氣未脫的眼睛,只是似綠豆大小,鼻子不算大是豬鼻子。最要命的是我的臉上有一塊紅色的胎記。
我想起劉嬤嬤在我不聽話的時候嚇唬我的閻王,更想起婢女所說母親因為我貌丑而拋棄的我話語。
我一下子掀翻了盆里的水,伺候我的婢女被我嚇的瑟瑟發(fā)抖,突然,我覺得她們驚恐的樣子很好玩。
自那以后,孤桐軒的婢女總是在議論我貌丑的同時,說我得了魔障越發(fā)癲狂。當(dāng)然,她們也不再愿意陪我玩耍。
第一次見哥哥的時候,我正蹲在地上拿樹枝戳泥土,只聽見有人喚我三胡,聲音溫柔低沉,比起我的銅鑼嗓子不知道好聽多少倍。
我抬起眼睛看向他,不僅聲音比我好聽,人長得也比我好看,都是從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人家怎么就這么好看,我咋就那么丑。
我想到這個憤憤的拿樹枝狠狠的戳了一下泥土。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拿過我手里的樹枝,我看了一眼他的手,人家的手叫手,我的手賊像我昨晚啃得豬肘子。
哥哥拿過樹枝,蹲坐在我身邊,我看著他棗紅色的衣角沾了泥土,正猶豫著要不要替他擦拭衣角,可是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滿是泥土。
我正晃神聽見他說:“這個字念作兄?!彼脴渲υ诘厣蠈懥艘粋€兄字,復(fù)又寫了個弟字。他說道:“這個念作弟。”
我抬起頭看見他的眸子,他的眸子里滿是對我的憐惜和心疼,那是劉善意常用來看我的眼神,他說:“我是兄,你是弟,我倆是兄弟?!?p> 自那日以后,在哥哥的極力進言下,我得以出孤桐軒進入內(nèi)府在張孝廉處讀書。和我一起讀書的還有婢女口中的二郎,二郎的小媳婦長孫氏,以及慕容家的兄妹。
一群人中最好看的就是慕容家的小子和二郎,他們一個是人間富貴花,富麗華美。一個是空谷幽蘭,冷艷且孤傲??墒俏也幌矚g他倆,兩個人都只知道圍著長孫家的三小娘子轉(zhuǎn)悠。
劉善意對于我能夠出孤桐軒的事情異常高興,她總是念叨著要是我能夠得到阿耶的重視便好了,如同二郎一般。我聽她這樣說極其不屑,世間誰都比不上我的哥哥。
日子一天天的過,哥哥娶了嫂子,二郎娶了他的長孫氏,可是沒有人上門為我提親,世家大族的女子瞧不上貌甚寢的唐公家的四郎。我也無所謂,我也不喜歡這些矯揉造作的世家大小姐。
哥哥娶了嫂嫂可是他并不開心,總是悶悶不樂,一日里也和大嫂說不上幾句話,大嫂溫柔賢惠,是持家的好手。
不像二郎家的長孫氏,成日里唯唯諾諾,一問三不知??墒嵌上矚g長孫氏,總是和她有說不完的話,瞧著他眉眼里都是柔情,就像我見著豬肘子。
我和大哥晚飯后總是會在園子里閑逛,有時候會碰見二郎和他的娘子,他倆總是手牽手的在園子里閑逛,長孫氏害羞,見著我和大哥便會縮回手去,然后偷偷扯著二郎的衣角。
我知道,等我走過去,二郎就會復(fù)又牽起長孫氏的手。這時候大哥總會念叨我,三胡,你以后也要找一個長孫氏這樣的娘子,你愿意和她說話,愿意和她牽手逛園子的娘子。
我一直不懂大哥是什么意思,直到我遇到楊圭媚。楊圭媚是醉春風(fēng)的歌姬,是長安第一花魁。
我見到楊圭媚那天,她正在臺上翩翩起舞,一襲湛藍描金的舞衣,一頂鎏金的鳳仙花冠,長長的流蘇隨著她的舞動而晃動,膚色雪白,一枚花鈿宛若鮮血在她額頭。
我瞧著她突然想起二郎和長孫氏,我在想,若我是二郎,她便是我的長孫氏。我借著酒意要娶她過門。
她飛斜著一雙媚眼,只冷冷的丟下一句話,楊圭媚絕不為人妾室,若要求娶,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這一句話,長安的大雪紛紛,大哥陪我跪在阿耶房門外半宿,大雪打濕了哥哥的頭發(fā),積雪浸濕了哥哥的衣衫,他紅潤的嘴唇被凍得烏紫。
最終,阿耶同意我娶楊圭媚為妻,只是楊圭媚不再是醉春風(fēng)的歌姬,不再是長安第一花魁,而是楊雄的從侄女,楊氏的宗室女。
楊圭媚偶爾會抱怨我,因為我她才脫了醉春風(fēng)那樣的溫柔鄉(xiāng)進了牢籠,拘著禮數(shù)學(xué)著規(guī)矩,她不愿做豢養(yǎng)的金絲雀。
對此,我總是哈哈一笑,她的夫君雖是大唐的齊王,但自小便是個沒有人管教的野孩子,她自是不用守規(guī)矩,我只要她對我哥哥和大嫂恭敬謙遜便可。
楊圭媚時常蜷縮了身子赤著雙足坐在那兒看著窗外發(fā)呆,一坐便是半日摸著腳踝處的鳳仙花。
每次她這樣的時候,我都會坐在她的身邊,將她雪白的雙足放在我的膝上,手指輕輕觸碰她腳踝處紋著的鳳仙花。
我總想和她說話,可是不知道說什么。我也想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逛園子,可是卻不知道折哪朵花簪在她的鬢角。
除了楊圭媚以外,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娶了幾房妾室,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子,她們不再嫌我貌丑,而是紛紛上門希望能夠成為我的妾室。
楊圭媚對我納妾的行為并無太大的反應(yīng),只是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取了一枚白玉藍寶石的梳子簪在鬢邊問我是否好看。隨即又翻了個白眼,只說了一句,只要他們喚一個歌姬為主母便可。
我總覺得楊圭媚被我寵壞了,沒有煊赫的家世,沒有子嗣,卻只有她才能在我的齊王府橫行霸道,若是別人,我早就捆起來丟到柴房立規(guī)矩了。
楊圭媚對我的這樣的想法只是撇撇嘴,晃悠著楊柳細腰,翹著染了紅色蔻丹的手,給我丟下一句,你要是敢,信不信我回醉春風(fēng)當(dāng)花魁去。
只這一句我便老老實實受她鉗制,她若是真的回了醉春風(fēng)我還得再去求一次阿耶,讓阿耶準(zhǔn)許她嫁給我。對此哥哥總說,我上輩子欠了楊圭媚,今生要來還的。
武德四年后,總是常年征戰(zhàn)在外的二郎回了長安,阿耶一高興賞了他天策上將的稱號。只是哥哥不開心,他總覺得阿耶最疼愛二郎,如今二郎的風(fēng)頭越發(fā)蓋過了他,大唐子民似乎只知秦王不知太子。
我也不開心,我看著長孫氏給世民生的承乾和恪,心里癢癢,總鬧著楊圭媚也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楊圭媚冷冷一笑,說府里有的是女人為我生孩子,不缺她一個。
我想要一個和楊圭媚的孩子,可是她不愿意,我也無所謂。反正她是我的妻,我所有孩子的嫡母。
大哥和二郎的關(guān)系越來越惡劣,我們在朝堂上打壓的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可是誰知道突厥一戰(zhàn),他又恢復(fù)了生氣。哥哥想要一壺毒酒解決了他。
雖然在此之前,我們已經(jīng)無所不用其極,更借一匹烈馬傷了李承乾一條腿,弄得他的小嬌妻生病,看著二郎慘白的臉我別提多高興了。
二郎發(fā)起玄武門事變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哥哥便被李世民射殺。我拿了橫刀想要殺死李世民,卻被尉遲恭繳死。
臨死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楊圭媚,想起那年初見她的模樣,我不在了,誰能寵溺著她胡作非為。最后一刻我看見了大哥,我知道是黃泉路寂寞,他來接我了。
如果有下輩子,我不愿要這般煊赫的家世,我只想要一個不算貌丑的模樣,一對疼我愛我的父母,和哥哥、楊圭媚一起好好過尋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