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正是林然,在林府看似大大咧咧的他實則每日,甚至每時每分都極為謹(jǐn)小慎微。
雖是躲在了這等窮鄉(xiāng)僻野之地,可仇家的追蹤依然縈繞在他心頭。一開門瞅見一個人影條件反射地往后有退步之意,雙手充滿力量死死按住房門,露出鷹隼般的目光,瞬間就捕捉到了林冉不似平日里的模樣。
確定是林冉后林然立刻松動了雙手,穩(wěn)了穩(wěn)步子,提了提嗓子。
“你還真是急不可耐??!說吧,今天要比什么?”
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氣,不過這次林冉倒是沒有動怒。她小心翼翼把手中的那瓶藥膏慢慢掩蓋在袖子下,動作盡可能緩慢而自然,不被林然發(fā)現(xiàn)。
為了給自己打掩護(hù),她順口說了句:“哦,比試???嗯,對的。今天,今天,今天我們就比?!?p> 一看林冉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樣子,對比她平時那股聰明勁兒,林然認(rèn)定她是在搜索鬼點子,便毫不客氣地說:“林冉,我告訴你,別以為昨天贏了我,今天就肆無忌憚了。昨天純屬我心情不好,否則你還不曉得要如何拜倒在我腳下。”
說著林然又向林冉掛彩的左臉上掃了兩眼,想要確認(rèn)她的傷勢,以及自己送去的藥膏到底有沒有涂上。
說到底,林然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母親在的時候,母子兩人常常在庭院里嬉戲,父親為了仕途常年征戰(zhàn),他便成了母親的依靠,母親也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自小林然就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女人的柔弱、不易和艱難,這讓他本能地對女性有憐惜。
事實上,他在朗元出入青樓的日子,在外人看來是和風(fēng)塵女子廝混,實則卻是常常關(guān)著門一起切磋詩詞歌賦、把酒言歡。
從那些藝妓所做的詩歌中流露出的女性無奈和悲楚,林然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日子久了也就有了動容之心。
昨日見到林冉雪白如脂的肌膚上有了劃痕,當(dāng)時心里就“咯噔”一下,想著如果留了疤那就糟糕了。
回去后便拿了自己逃亡中所帶不多的上好金瘡藥,思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不記名地送到林冉屋里。
他并不需要林冉記他的情,他只是本能地不忍看到她受傷害。至于是何種本能,源于他對女性,對母親的愛?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林冉恰好藏住了藥瓶,不用再拖延,又見林然沒個好口氣,便一臉嚴(yán)肅地回了句:“跟我到火房來。”
說完也不等林然自己走去火房里,好在還剩一些茄子,比試的主意頃刻就有了??吹搅秩缓貌粯芬獾馗鷣砹诉€黑著一副臉,林冉心想這個人也真是的,明明有副菩薩心非要擺出個閻王樣,真招人厭??茨氵@輪再輸給我是個什么模樣。
“你帶我來這里干嘛?又不是用餐時間?!绷秩宦劜粦T火房油煙刺鼻的味道,趕忙用手掩著鼻子,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
“來這里比試??!這一輪我們比試刀工。就用這個茄子吧!”
林冉隨手拿起兩根瘦長的茄子,比了比扔給林然一根繼續(xù)說道:“小妹栽的這茄子太過瘦長,我日日吃茄片炒肉也甚是無味。不如我們比試用這里的工具雕一個物件,動物、植物、生活用具都可以,待會我也好做一道大菜,既美味又悅目。誰用的時間最短,雕刻地最精致,誰勝?!?p> 林然一聽嘴巴都張大了,還好是有袖子掩著,否則就被林冉看了去。
他連火房都沒進(jìn)過,哪里會做什么菜,還要雕什么物件,這不是難為他嗎?
這一刻他才悔恨當(dāng)初自己太過自負(fù),把比試權(quán)全權(quán)交給了林冉,這下說什么都沒用了,總不能自動棄權(quán)吧!
他本以為林老爺?shù)那Ы鹪趺匆彩莻€大家閨秀,比的自然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哪里知道全是這些旁門左道,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林冉自然不是和林然商量,話一說完就提起刀轉(zhuǎn)向砧板先是“咔咔咔”幾刀,然后又換了一把小一些的刀,拽在手里背對著林然一邊專心致志地擺弄。
一邊還偶爾自言自言地說道:“我小時候呢,最最喜歡吃我母親做的荷花蒸糕了。那荷花蒸糕啊不僅有蓮藕的香氣,樣子還特別美。粉粉嫩嫩的顏色既素雅又潤澤,每次我都要吃至少兩個,還老是嚷嚷著讓母親再做些?!?p> “后來呀我才知道這小小的荷花蒸糕得至少準(zhǔn)備上兩天。得采藕不說,還得將其打成泥,找來石榴磨出水來上第一層色,找來紅色花瓣研磨出汁染第二層色,然后再塑形,開始做荷葉?!?p> “原來啊廚藝不僅考驗的是一個人的智慧,更是一個人的耐心。一個愿意為你做美食的人一定內(nèi)心對你充滿的炙熱的情感,否則啊哪里愿意花那么多心思去雕琢,只為博你歡喜呢?”
林冉這話說到林然心坎里去了,小時候他母親也總是自己親自出入廚房給他做各種糕點。雖然模樣和口味都不記得了,可母親每次一只手摸著耳垂,一只手端著盤子,掀開簾布呼喚他的模樣卻永久地鐫刻在了他的腦中。
望著林冉的背影,他一次又一次地懷念起小時候與母親共度的時光。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呆在林冉身邊,靜靜的時候他總覺得異常的安全和舒心,是母親的味道,是身體里真實的體驗。
雖然他嘴上和理智上都極度排斥這個女人,可身體卻情不自禁地靠近,這讓他越發(fā)矛盾,幾度失眠。
聽見背后安靜的厲害,林冉質(zhì)疑地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林然傻傻地站在原地,手上握著那根茄子,一點沒動。便收了剛才的好性子,責(zé)令地說道:“喂喂喂,我說你干嘛呢?還比不比了?”
林然這才清醒過來,四處環(huán)視了一番,操起鍋邊的一把刀背過身去,儼然一副不讓林冉窺視的意味。
又過了半柱香時間,只聽見刀柄落地的聲音,接著就是一聲長吁,林冉轉(zhuǎn)過身來,如釋重負(fù)地走到林然身旁,從其肩上探過頭去看林然的作品。
林然猛一回頭,立刻雙手捂住了砧板上的東西,嫌棄又煩躁地說道:“走走走,別偷看,這可是作弊,你懂嗎?”
本以為會嚇退了林冉,哪知道背后卻悠悠地飄來一句:”哦,我完成了。”
料想這局自己肯定不敵林冉,卻沒想到她竟如此之快,這軟物上雕刻怎么也要幾個時辰,這才幾許時刻,就整完了?
林然心想她不一定有什么上乘之作,最多也就弄個女孩家家的俗物,待會兒就以平庸之名定她,看她還能叫板。
想到這里,心里不禁踏實了很多,便中氣十足地回應(yīng)道:“是嗎?我也差不多了,想想也不能弄地太精細(xì),否則待會兒你輸?shù)锰y看我也過意不去。來吧,看看你雕了什么?是荷花嗎?還是石榴花之類的?呵呵!”
林冉笑了笑,一個箭步跳到一旁,灶臺上的物件便映入眼簾。
這物件是極其精巧的小人,高高盤起的發(fā)髻細(xì)到能看見發(fā)絲,飄逸的長衫明明是無肉支撐的茄子皮卻穩(wěn)穩(wěn)立在空中,還做出了褶皺。腰間還佩戴的玉玨是靈獸模樣,腳上配了一雙翹角的靴子。
這讓剛剛還信心十足的林然瞬間瞠目結(jié)舌,他意識到臉上的表情可能已經(jīng)出賣了自己,努力用意識控制住不自覺睜大的雙眼和嘴巴。
想不到這個丫頭竟然如此手巧,即便他在朗元皇宮里也不曾見過如此精致的食物雕刻。這下不服輸肯定是不行了,只是要如何服這個軟,他還沒想好。
“怎么樣,喜歡嗎?”林冉微笑著看著林然說道。
林然一臉茫然,直接回了句:“什么?”
“我是說你喜不喜歡我雕的這個茄子小人?”林冉又問道。
“哼,不知道你雕些什么東西,馬馬虎虎看的出是一個人。”林然言不由衷地回復(fù)道。
“是嗎?你連你自己都不喜歡?。俊绷秩铰冻鲆桓背泽@不已的表情,“也難怪,你這個人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怕是連自己都不待見。”
聽說這小人刻的是自己,林然立刻在腦子里匹配了下,還真就是自己第一次來林府時的模樣。
這丫頭竟然刻的是自己,眼前這個巴掌大的小人一下就吸住了林然全部的目光。
她竟能把自己雕刻地如此清晰,衣服、鞋子還有發(fā)髻,沒有仔細(xì)的觀察怎么能做到如此。這個丫頭心思縝密地讓人驚嘆。
可想到她對自己用了這般心思,心里不自覺有些暖意,又被自己另外一個聲音喝住了“清醒點,魏然,她可是要和你一決高低的敵人”,剛冒出頭的一朵嬌嫩的花骨朵就被嚇地不敢伸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到地里呆著。
正當(dāng)林然思緒渾濁的之時,林冉幾個箭步跑了過來,推開林然在一堆茄子皮和肉里找出他的杰作。
她小心翼翼捧到手里,仔細(xì)端詳了幾秒就被林然一把搶了過去,滿口不情愿地說道:“我還沒雕完呢!”
林冉實在從形狀上聯(lián)想不到林然雕刻的是什么,不過大體看的出是一朵花,這家伙不會恰恰雕了一朵荷花吧?想到這里林冉噗嗤笑出了聲,卻惹來林然的不悅。
他認(rèn)為這個丫頭現(xiàn)在是在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嘲諷他,于是面紅脖子粗地吼道:“得意什么呢?這些下人做的活兒我做不來正常的很,有什么可樂呵的?!?p> 這話是個正常人都能聽得出是情緒話,信不得真??稍捯怀隹趨s讓還在氣頭上的林然自己也警覺了起來,趕忙收住了口,不再發(fā)牢騷。
要知道,當(dāng)下他只是林書進(jìn)遠(yuǎn)方堂伯的兒子,可話里話外卻總脫不了貴公子的派頭。家里條件好,多些下人倒是不打緊??扇f一說順了,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加之林冉這丫頭又心細(xì)如塵,那可不得了!
林冉當(dāng)然不會詫異,她很清楚林然是什么身份,看到他的不自然,憤怒又膽怯的模樣,不禁暗暗發(fā)笑,并不去接他的話,全當(dāng)他是自我發(fā)泄了。
林然瞟了幾眼林冉,無絲毫對話之意,又覺得氣氛甚是尷尬,立馬收了收自己的火藥桶,拉下臉說道:“好啦,這局你贏了!不過作為林知縣的女兒,你選的比賽項目確實登不得大雅之堂。作為大家之女,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這些想必也是你的必修課吧!不要告訴我,你就是個鄉(xiāng)野丫頭,所以才不敢選這些項目來和我比試?!?p> 林然說地是耀武揚(yáng)威,挑釁意味十足,林冉卻冷靜地出奇,她只是嘴角上揚(yáng),靜靜地淺笑,這讓林然心里只敲鼓。
“我說林冉,最后一輪,你要是再比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可不奉陪了啊?!?p> 林然看林冉?jīng)]反應(yīng),再次出言直擊。林冉依然是沉著的很,有條不紊地解下上身的圍裙,一邊把圍裙疊好,一邊說道:“最后一輪比什么,按最初的規(guī)則是我說了算。你不奉陪就是認(rèn)輸,現(xiàn)在就得允我三個承諾?!?p> 林然一聽情緒立馬又上來了“你——”字已然出了口,可話卻接不下去,因為林冉確實說的在理。與其說他在生林冉的氣,不如說是在恨自己沒用。
林冉倒是分毫不讓,放了圍裙轉(zhuǎn)身就要離開,踏出火房門檻的時還不忘戲謔林然一番:“繼續(xù)把你的荷花刻完吧,晚上興許我們還等得到一道荷花蒸糕。”說完就消失地?zé)o影無蹤。
林然沒想到林冉竟然猜到了自己雕刻的是荷花,他把藏在袖子里的作品端到自己面前時,擺弄了幾個角度才好不容易確認(rèn)了自己想雕的是荷花。
再望一眼灶臺上林冉雕的小人,不僅自慚形穢。他嘴上雖不饒人,可內(nèi)心里對林冉卻佩服不已。從小他的飲食都是母親親自做,從不給下人操刀。
母親總是說:“給自己愛的人做膳食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p> 她不愿意把這份幸福變成平淡和平常,假手給別人。在林然母親去世之前,他嘗過的各種各樣的美食都是母親一點點做給他吃的。
時常母親一個人呆在膳房就是一下午,他在門口眺望認(rèn)真細(xì)致的母親正在用一雙巧手精雕細(xì)琢?xí)r內(nèi)心都會無限感激和敬畏。
這種感情融入了他的血液,就在剛才林冉的背影里再次被激活了。因為不想被旁人看透的林然只能用相反的語言去掩蓋。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林冉雕琢的自己,看了又看,情不自禁笑了幾次。左顧右盼了好幾次,趁著沒人看見,躡手躡腳地用一塊手帕包了起來藏在胸前回了自己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