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下，張無鋒和馬葵君告別了晏觚兩人，當(dāng)下便準(zhǔn)備回將軍府。
“馬將軍，這曲子真美啊?！睆垷o鋒并不打算就這樣放走馬葵君，從一下午的聊天和剛剛馬葵君聽曲時的表現(xiàn)來看，他覺得自己猜對了。
“是啊，真美。”
“可惜是一首挽歌。”
“挽歌么。”馬葵君忽然覺得自己心里埋著的東西又開始松動了，是啊，這么美的曲子，為什么偏偏是一首挽歌呢。
“馬將軍，我不是東部之人?！睆垷o鋒抬起頭來看馬葵君。
“嗯?”馬葵君驚訝地看他。
“我是南部開云國的王子。我父親遭外族謀殺，所以我被逼埋名來到琰國，以后我將奪回王位。我認(rèn)為琰國在西部施行的政策不合王道，而且我得知琰國皇帝可能已被架空。所以我準(zhǔn)備加入天派推翻申派在琰國的統(tǒng)治。我希望馬將軍能助我一臂之力，將來定將舉國感謝馬將軍?！?p> 張無鋒一口氣不斷地說出了這些牽涉到天命人道的秘密，他只想用最真誠的面目來面對馬葵君，當(dāng)然這也算是打賭，賭的就是馬葵君對這天下蒼生有沒有一顆同情之心和對以往琰國清明統(tǒng)治的認(rèn)可和向往。
馬葵君顯然花了一些時間才消化了張無鋒一口氣說完的這些話，他的臉上陰晴變化了一陣，最終臉上有了些奇怪的神色，張無鋒記得這種神色，當(dāng)初他在刑場和趙三勺定下在東都見面的約定時，趙三勺臉上也是這種神色。
那是將要涌現(xiàn)的泉水。
“如何證明你說的是真的?”馬葵君頓了一頓。
“天地為證，馬將軍為證?！睆垷o鋒眼里閃著光。
“唉，”馬葵君笑著搖了搖頭，“真是草率啊。不過，有些時候草率一點也好吧。”
“張無鋒，今后憩云關(guān)九千鐵甲，入你麾下！”
······
兩日后。
“正當(dāng)午，好上路?！笔Y千里手搭涼棚，朝著大道盡頭望去，那邊的山嶺已經(jīng)漸漸地小下去，慢慢顯現(xiàn)出平原的氣象。
說起來他們這一群人的排面確實是琰國該有的樣子，一部龍神大車，廂分三間，外壁上繡著兩條盤龍，栩栩如生，威武無比。此車共五組良馬拉動，一組共三匹高頭大馬，毛色皆為烏黑，唯有四只蹄子是雪白皮毛。
衛(wèi)兵共有四隊，前后各一隊，中部左右各一隊，加起來可有二百來人，皆為東都精兵。按蔣千里的話來說，就是“連風(fēng)都吹不進(jìn)”，另外還有二十人的輜重隊，外加兩輛大馬車跟在后面。
秋風(fēng)一過，一天便冷似一天，待在大車?yán)飬s是很暖和，主間里鋪了一層羊皮，中間置了一口精致的小黃銅火爐，外壁上開了幾個小氣口，并沿著圍了一圈熱水，里面的炭火幽幽地燃著，時不時飄出的小火星會被氣口徐徐噴出的熱氣沖到那圍著的熱水里，而不至引燃羊皮。
整個主間中只有虞夢客張無鋒李遮水三個人，竟然顯得有些空蕩。虞夢客很驚喜地發(fā)現(xiàn)蔣千里還真是替他著想，帶來的三花梅子酒恐怕能支持到虞夢客喝到昊蒼，他把杯子放在火爐旁，慢慢地等它煨熱。張無鋒則掏出一張馬葵君送給他的憩云關(guān)周圍的地圖仔仔細(xì)細(xì)地研讀了起來。而李遮水在這微微有些燥熱的環(huán)境中升起了一些睡意，她靠在角落里，雙手抱膝，把頭輕輕地靠在手臂上。
“探子說前面就快到昊蒼的近山府了，昊蒼上以“府”來劃分區(qū)域，這是我們過的第一個府，”虞夢客問張無鋒?！澳惚е堑貓D看很久了，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憩云關(guān)不得了啊。若是有五千精兵，可借此抵擋五萬大軍。”張無鋒興奮地看著憩云關(guān)。
虞夢客徐徐地展開笑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過你真的那么確定馬葵君真的會給你那九千守兵嗎？”
“他并沒有把那九千守衛(wèi)給我，而且我現(xiàn)在暫時也用不著啊?！睆垷o鋒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他待在虞夢客和李遮水旁邊總是有一種沉穩(wěn)的安全感，這時他才會把平時那些偽裝的表情卸下來。
“那你要什么？”虞夢客好奇地問。
“我要的是信任，還有對自己猜測的確定?！睆垷o鋒雙手抱起他的杯子，輕輕啜了一口，“我其實真的賭了一把。我很怕馬將軍他突然就翻臉了，然后把我抓起來斬首。”
“小聲點?！币贿叺睦钫谒異瀽灥匕l(fā)出小聲的警告，聽得此話，虞夢客和張無鋒不約而同地吐了吐舌，齊聲道：“好的?！?p> “但最終我還是賭對啦，我在那天宴席上看到了他不經(jīng)意顯露出的眼神，那么孤高，那么兇戾。他的心一定摸爬滾打了很久。就跟天派的一些人一樣。由此我就斷定他一定有或者有過想要造反的念頭?！睆垷o鋒低聲道。“而且畢竟他在憩云關(guān)可算個土皇帝！”
“嗯，我知道那種眼神?！庇輭艨突貞浧痦n星野，馮快晴等人曾露出的眼神，“很熱烈的眼神，在沉默中的熱烈。”
“是啊。”張無鋒應(yīng)了一句，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開始沉默起來。
虞夢客一個人對著小火爐，也默默地開始想事。一個人總是需要一些沉默的時間來想想事情，蔣千里也在閑談中說過昊蒼的一句諺語——“人要在不說話的時候想想說話的時候?！比私?jīng)常能從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混沌的事件中找出一些明晰且重要的東西，對于虞夢客這個史官來說，這更是很重要的能力。
其實仔細(xì)想想，他真的已經(jīng)變了很多，沒來西部之前他還只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年輕人，以為憑著官牌和平天劍就能擺平天下之事，來到西部之后，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怎么也無法改變的，每想起那個名叫葉留清的劍客和那個叫畢巫的年輕人的眼神，總讓他有些無力的感覺。
他深深明白了，東部和西部的差距已經(jīng)不是財富上的差距了，那是一個無法自行消除的天塹。非掙脫申派的控制而不能改變。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他曾經(jīng)讀過他父親留下來的風(fēng)物史，那上面記錄著開國五十年的民風(fēng)民情，那時候的人們用“齊愿”互稱，前朝暴虐而豪奢，到琰國開國皇帝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富家犬死有碑，貧者亡父無棺”的地步，于是開國皇帝以申派之人的身份自田畝而起，聯(lián)合天下貧眾，招賢納士，硬生生打出了一個琰國。這江山來之不易，每位“齊愿”都出力才把這泱泱一國扶持起來，那時候東西部還沒有分家，日子過得苦，但人人都覺得幸福?！笆ョ边@個稱謂，就是那時候叫起來的。
虞夢客常常驚異于那個時代人們的狀態(tài)，無比的斗志昂揚，可瞧瞧現(xiàn)在，怎么不一樣了呢。
哎，虞夢客在心里嘆了口氣，身邊那把平天劍好像也變得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