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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申錄

第四十五章 琴傷

天申錄 張知來 2876 2019-10-06 16:00:03

  憩云關(guān)內(nèi)有一處破敗的房子,就在西角城樓的下面,對比起城樓的高大雄偉,這座小房子可以說差不多是廢墟。不過這座房子里住著一個老頭,很是受人喜歡。

  他叫晏觚,因?yàn)榇蠹艺J(rèn)識的字不多,便叫他晏壺了。而后來就直接叫他“老壺”,他起初還想要反抗,但最終還是任由大家叫他“老壺”了。只是別人請他寫信的時候,他會很正式地在信后面落款——“晏觚代筆”。

  聽說他以前身世顯赫,不知什么緣由來到了這個偏遠(yuǎn)的關(guān)塞,問起他的時候,他只是蠕動蠕動干枯的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江今天賣琴的時候就遇到了他。

  街上夕陽殘照,黃土壘砌的房子方方正正地挨在一起,顯得有些憨厚,微紅色的夕陽把巷口那顆杉樹的影子慢慢地抹在平整的磚墻上,小江把包琴匣的灰布慢慢褪下,考究的琴匣露了出來,那是一整塊楠木制成,牛皮起口,價格不菲。小江心里盤算著要不要把琴匣留下單獨(dú)賣了,可最后還是嘆了口氣,家里長輩知道了,恐怕得從棺材里爬出來揍他。

  小江把布鋪在地上,將琴匣打開,將那里面的琴取出,靠在琴匣上。再在旁邊放了塊牌子,寫著“賣琴”。

  晏觚早吃過了晚飯,按照慣例在街上散了兩圈步,準(zhǔn)備回家,他慢慢地走過巷口那棵杉樹的影子,發(fā)現(xiàn)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坐著一個年輕人,面前擺了一把琴。

  他看著那張琴,心里慢慢流出一點(diǎn)悸動。

  小江發(fā)現(xiàn)了晏觚,他以為擋了這位老人回家的路,便站起身來,歉疚地說:“大爺,我讓您?!?p>  晏觚斜眼看了看小江,道:“怎么賣啊?!?p>  小江遲疑地道:“您要買?”

  “我都說怎么賣了,還不是要買嗎?”晏觚看著他說,再摸摸自己的口袋,很可惜那里不是有很多東西。

  “那···您看看吧?!毙〗さ亻]嘴。

  晏觚的目光落在那把琴上,沉默了一會兒,將那琴輕輕提起,入手沉重的感覺足以說明這把琴的珍貴,他在那一瞬間忽然有些心酸,很多年前,他曾在萬人面前拉過琴,收獲過如同春雷般的掌聲和一個女子的芳心??扇缃瘢呀?jīng)很久沒有碰過琴了。

  “怎么會來賣琴?!标条粲兴嫉貑?。

  “過不下去了,我爸得了病,讓我把二叔的琴拿來賣了?!毙〗f。

  “是這樣嗎?!标条伲芏嘣撚欣饨堑牡胤揭呀?jīng)磨得很圓潤了,這把琴的主人應(yīng)該很喜歡這把琴。

  “這么好的琴,怎么會拿到這貧民窟里來賣。”晏觚問道。

  “其他地方賣不出去?!毙〗粗砗笃茢〉姆孔樱熬驮谶@兒試試。不還碰上您了嗎,這琴好多人看都不看一眼呢?!?p>  “怎么賣不出呢?怎么沒人看呢?”晏觚好像只是在陳述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我記得小時候還有很多人喜歡玩琴呢?,F(xiàn)在可能不是玩琴的時候了吧?!?p>  “不是玩琴的時候?琴可是琰國的禮器!貴族們用的!什么大宴,大祭,大戰(zhàn),都要用琴的啊!”晏觚忽然激動起來,“以前我可是拉過戰(zhàn)琴的!”

  “那又怎么樣呢?您也很久沒拉琴了吧?!毙〗T了癟嘴。

  晏觚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以前還不承認(rèn)自己老了,可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其實(shí)像他這樣的老人還有很多,還習(xí)慣生活在以前那個欣欣向榮的琰國里。他們互相稱呼還用“齊愿”這樣的稱謂。

  齊愿,大家一齊的愿想。

  “琴弓要和琴放在一起,”晏觚彎腰從琴匣里拾起琴弓,“琴頭邊上有個卡子,專用來卡琴弓的,你不知道嗎?”

  小江看著琴頭上那個小小的卡子,不可置否地聳了聳肩。

  晏觚把琴頭的架子支起來,掛在自己肩頭。左手熟練地捏起琴弓。正要拉時,他又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微風(fēng)在搖那棵杉樹的葉子,“沙沙”的聲音讓這里顯得更安靜了。他又抬頭看了看天,流云在追著那顆落日。

  晏觚閉起眼睛,琴弓移過,一個啞啞的聲音拉了出來。

  ……

  “馬將軍,你覺得琰國好嗎?”張無鋒問。

  他們一邊走一邊聊,不覺已經(jīng)走到西城這邊來了。

  “怎么不好?!瘪R葵君和張無鋒聊了很多東西,從歷史民風(fēng)到王權(quán)禮節(jié),馬葵君發(fā)現(xiàn)張無鋒的談吐根本不像是一個西部人說得出來的,虞夢客說張無鋒是他的兄弟,想來必定也是東部哪位大人的公子了,但瞧他一身樸素衣飾,卻又不像那些公子哥的打扮了。

  “跟昊蒼比起來如何呢?馬將軍一定很熟悉昊蒼吧?!睆垷o鋒道。

  “昊蒼的話,你覺得昊蒼是個什么地方呢?”

  “苦寒,彪悍,馬,狼,我對昊蒼了解不多?!睆垷o鋒想了想。

  “其實(shí)啊,昊蒼是一個極度浪漫的地方,那里的人……你會覺得,就不像是人,沒有咱們這里這么復(fù)雜?!?p>  “極度浪漫么……”張無鋒有些難以理解。

  “他們連說話都是一堆比喻,一堆感嘆的,你去了就知道了?!瘪R葵君笑著擺手。

  “那您覺得人是簡單好還是復(fù)雜好呢?”張無鋒又問。

  馬葵君看著張無鋒,“各有各的好?!?p>  “您心里肯定不是這么說的?!睆垷o鋒道。

  “孩子,你就是覺得東西部差異太大了所以同情心泛濫是吧?”馬葵君忽然嚴(yán)肅了神情,他皺起眉頭,夕陽把他的鬢發(fā)照得發(fā)紅?!昂芏嗳硕加X得不對,可更多人都習(xí)慣了,你還想改變它嗎?小哥,你是東部的人,不該管這些?!?p>  “馬將軍,您在宴席上可不是這樣的?!睆垷o鋒直視他。

  “人會為了一時的安定而選擇沉默,可沉默會咬人,人被咬了,就會痛。人痛了,就會叫。”

  馬葵君沒有再說話,宴席上那杯三花梅子酒確實(shí)讓他叫出聲了。

  張無鋒還想再說些什么,耳邊卻隱隱傳來些琴聲,他回頭張望,感到很奇怪,琴是貴族樂器,怎么這里會有琴聲?

  馬葵君也聽見了幽幽的琴聲,他朝巷口的杉樹走去,果然,他看見了正在拉琴的晏觚。

  幾聲滑音后,晏觚停了下來,調(diào)整了下姿勢,深吸一口氣,又重新拉起來,琴聲細(xì)如絲線,而后忽然又粗起來,仿佛大河流動。

  “《棄月》?!瘪R奎君吸了一口氣,低低地道。

  “《棄月》?那是什么?”張無鋒追上來說。

  “很老的一首曲子,我小時候就聽過?!瘪R奎君瞇起眼陷入了回憶,“這首曲子應(yīng)該是琰國初年的吧,講的是一個外出抗敵的男人與他心愛的女人指著月亮訂下約定,三年后回來,可那男人被俘,過了三十年才回來?;貋淼臅r候發(fā)現(xiàn)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p>  “怎么死的?”

  “那女人以為男人死了,就殉情了?!?p>  “為什么不等等呢?”

  “等等?”

  “對,等等?!?p>  “有些東西等久了,就不是了?!?p>  琴聲變得悠遠(yuǎn)起來,仿佛風(fēng)拂過草原,晏觚沒有意識到自己居然過了這么久還記得這首曲子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個動作都無需去想,便自然地從他的手里流出,甚至比多年前的自己更熟練了。

  那時的人都喜歡練大曲子,比如像《王操》《風(fēng)云》《明月止息》這樣正派的曲子,晏觚也不例外,甚至因?yàn)樗赣H是首席樂師的原因,在他二十多年的琴聲中,他沒練過幾首民間小調(diào),直到有一次宴席上,他聽見同樂團(tuán)的一個女子在角落里唱起這首曲子,便一下子傾心,傾心的是曲,也是人。

  幾個顫弓,幾個跳把,曲子變得激揚(yáng)起來,從松鼠跳過枝間的驚顫到萬鳥振翅出林的地動山搖,白云流水,長江襲月,風(fēng)雪大作,荒原單騎,各種畫面在晏觚腦子里乍現(xiàn),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深的更深,淺的更淺。他的心里有著一種類似琴聲的流動,有時是多年來不悲不喜的滄桑,有時是突然激動的不甘,有時又是黑夜中一聲幽嘆的追悔,還有時是自暴自棄的聲色犬馬。

  人走了,那個時代也走了。

  終了,琴聲變細(xì),細(xì)成最后一縷夕陽,而后就沉入黑暗。

  晏觚將琴弓從弦上拿下,一偏頭看見小江還在發(fā)呆,不禁想要苦笑,這時稀稀落落的掌聲從巷口傳來,那是馬葵君和張無鋒。

  晏觚和小江向馬葵君作揖,他們認(rèn)得將軍。

  馬葵君擺了擺手,看著那塊“賣琴”的牌子。

  “齊愿,我把這琴買了,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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