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下,繁華的南宋都城。陽光白云下,庭院里,有著一位慈愛的氣度不凡的父親教導(dǎo)著女兒認字讀書。當(dāng)一只貓咪溜過,小女貪玩,追著貓咪跑的時候,父親也投以慈愛的目光跟隨她。畫風(fēng)一轉(zhuǎn),一個轟雷滾滾、陰云密布的晚上,在氣派的后廳?!按笕?,顏兒還小,你不能如此待她,她是無辜的,這不是她應(yīng)該承受的!”母親撕心裂肺地吼到。
“她是我的女兒,這是她作為我鎮(zhèn)國大將軍的女兒的命運?!毙谴渎勂渎暎苑Q他父親的人的容貌似乎在淚水里模糊。一個烙鐵慢慢地逼近星翠。
“不要!”星翠從夢中忽地醒過來。眼睛里噙著淚。
阿仙婆在床邊面容憔悴地守護著她的翠兒。
星翠急忙起了半邊身子并用手抓住阿仙婆的手,說:“阿婆,我又做了那個夢,那個人自稱是我的父親,他拿著有紋理圖案的烙鐵迫近我?!毙谴涠嗽斨⑵潘坪跤兴獣缘谋砬?,“阿婆,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您一定知道的,對嗎?”
阿仙婆迅速抽離了手,別過臉去。站起來說:“此后我每日給您調(diào)制一副藥,每日熬三次。季春初就告訴你。到時,也不得不告訴你,你從山崖墜落,幸好陸云來的及時,否則你小命不保。且等你先去了疾、調(diào)理好了身子?!?p> 阿仙婆離開房間的時候,星翠仍是錯愕的,之前星翠問起,阿仙婆是緘默不言的樣子,這次答應(yīng)得如此爽利讓人頗為吃驚。
阿婆前腳剛走,陸云后腳就踏進來了。他的臉頰緋紅,別著頭不愿直視星翠,帶著忸怩的樣子端著藥湯。
“阿婆要你把這湯喝了,可難熬了,一個時辰才好,你都要喝入肚子里,可不要浪費。”
星翠笑著說:“你向來如此耗時給我熬制,到不稀奇,你見我如此忸怩,到是稀奇的很。”
“誰造作了?”陸云生氣地把盤子往桌子上放下,背對著星翠,“在你醒來之前,阿婆給您背部上藥,我急著送湯藥不小心撞見了,本來我就喜歡你,男女授受不親,你我每日朝夕相對,既如此你作我娘子如何?”
星翠本來待陸云有如哥哥一般,她吃驚了,沉默良久之后,星翠淡淡地回答:“不可。我待你就如親哥哥一般,沒人會和親哥哥結(jié)為夫妻的。”
星翠沒法見到陸云的表情,陸云聽到此話沉默了好一會,然后帶著急切地步子離開房間。
自臘月一別,直至季春,星翠好似慢慢割舍了對孟珙玉的念想,又忙著采藥了。在山上采藥途中遇到陸云,她高興地打招呼,他雖視而不見,但也在不遠處跟著她。只因此前她的主要分工是處理藥草,不是爬山采藥,怕她遇到危險,自然也就履行起了師弟的本分。
星翠有次大喊有毒王蛇纏她,引來師弟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救助,從星翠身上撥開毒蛇,對著死蛇一頓亂揍,好一會后引來星翠哈哈大笑,陸云更生氣了。自此七日后,陸云也照搬星翠的伎倆,高山上呼救,星翠持弓弩飛奔而來,因為抄近道道路險阻,臉上已經(jīng)被劃出血印。到了目的地只見陸云提著溫順小兔得意地笑。
陸云的名字是他自己取得,意思是“陸地上的云朵”,他希望自己就像云朵一樣隨遇而安、自由自在,能活著也是他人生中最快慰、最感恩的事情,他經(jīng)歷過一場惡人殺害至親、刀刀見血的生死,痛是巖石里開出的花,星翠的存在能讓他暫時忘記巖石下封存的血色記憶。
他愛上了她。
星翠見他捉弄也不惱,反而大笑,兩人的不愉快也就煙消云散。
陸云生火烤熟了兔肉,星翠在旁邊看。也是奇怪,她可以為孟珙玉充饑而烤兔,作陪吃肉,卻無法為陸云這么做。
季春至,阿仙婆帶著星翠越過山丘,來到清幽臺。緩緩地打開了地下密室的大門。當(dāng)他們進去之后,石門落地的巨響讓星翠沉重不已。
阿仙婆也一臉愁容,臘月初的前幾日阿婆偶感風(fēng)寒。自從登明子前輩走后,阿仙婆常望著清幽臺旁邊的杉樹獨自悲傷,曾有幾日竟然暗自垂淚。
登明子在的時候阿婆不曾于星翠、陸云前顯現(xiàn)心跡,人走了,也就顧不得那么多的之前的口是心非了。
阿仙婆三個月前還算硬朗,近日卻行動不便了,她拒絕星翠扶她。她顫巍巍地拄著鳳鳴仗,后來,星翠才知道這個拄仗是登明子老人挑燈五天五夜制作而成。
鳳凰圖案是登明子老人一小刀一小刀雕刻而成,杖頭的一只鳳凰對空鳴叫,翅膀振動,好似欲沖入云霄。
“翠兒發(fā)什么呆呢?”阿仙婆指著前面左側(cè)入口的暗室說,“你提著油燈往里湊近。”
翠兒往里湊近的時候,光線打在靈堂上的牌位上,星翠的心猛地一驚。
細看其中一個牌位上赫然寫著“已故鎮(zhèn)國大將軍登明子之魂位”,驚得星翠差點打翻油盞。
“你沒有看錯,你夢里的鎮(zhèn)國大將軍看不清楚的臉就是登大人的。當(dāng)年,你年方七歲,登大人將特泉王勾結(jié)權(quán)太師的罪證之一藏寶圖烙印在你的背部,想讓你稍大之后覓得良婿,扳倒特泉王一門的狼子野心?!?p> “翠兒不想知道這些,我就想知道如若他是我的父親,為何不愿認我,我為何記不得他的臉孔。三年來他對我從不曾靠近,只偷偷摸摸送來幾朵絹花,為何做不到如一個平常父親般關(guān)愛翠兒!”星翠喊道。
她內(nèi)心凄涼而感到憤恨,她始終不明白,曾經(jīng)的白袍仙人,為何明明盡知一切,看見親生女兒的她,相見不能相守,偶遇而不相認。
他的滿眼慈祥又有何用,幾朵絹花又有何用。
他是何等的忍心,對她又是何等殘酷。
她頓時在登明子的牌位下,無力地蹲下來,垂淚而痛苦不止。
“翠兒,視若不見也是對你的保護,大人躲不過殺身之禍,不認你才能讓你躲過啊。這些年登大人偷偷地從外捎回你需要的食物、用品和筆墨書籍,在你身后不遠不近地不動聲色地護你、疼你,登大人對你的愧疚、疼愛只有阿婆知道。”
阿仙婆咳嗽了幾下,繼續(xù)說:“三年前你被烙印下藏寶圖嘗盡斷腸之痛,心里也是恨大人的,憂郁成疾大病一場,恰巧一和尚經(jīng)過登府,給你送上忘憂湯,你當(dāng)真撿回了命,卻不記得身世了。忘記了你的本名叫登星顏。你撿回命兩日之后,圣上因為特泉王誣告你父親慫恿太子篡位,釋解了登大人的兵權(quán),本來是殺頭的死罪,在各大臣紛紛舉諫論證下,拖延了三年。特權(quán)泉王趁這三年找這份藏寶圖。見找不到,再次彈劾你父親反心不死?!闭f完,阿仙婆含著的淚珠滾落下來。
“時日漸長,見您隱居仙山歡喜灑脫,登大人本來打算放棄寶圖之謎,可內(nèi)心矛盾,還是哀其家國不幸,至死不愿放下?!?p> “阿婆,你又是誰?你和登前輩是什么關(guān)系?”星翠疑惑地看著她,
“我僅僅府中的女管事,多年來傾慕將軍,這不怕你笑話。你母親離走前將你托付給我,你母親牽線做媒要大人納我為妻,也得不到他的回應(yīng)。將軍歸隱前解散了家丁侍從,你本來寄養(yǎng)于師爺老家(阿仙婆的哥哥),我仍厚著臉皮帶你隱居滿月淵,看似不遠不近地觀望,實則糾纏他。按照從前,我還得稱你為一聲小主子。一日為師終身為大,你切記阿婆給你兩點囑咐。”
阿婆咳嗽了幾聲,似乎體力不支,星翠連忙扶住她,“一是往后定要過上太平日子,與師爺?shù)耐T之子成婚。師爺?shù)耐T寧老爺本來是學(xué)醫(yī)的,后來違抗不了被家里安排繼承祖業(yè)做織造,師爺?shù)呐畠涸缒曦舱郏闀q在,我并拿來一直留著,是為你打算的。錦繡坊寧府人前大富大貴人后也平平安安。第一,愿你嫁給寧府少東家寧致遠。第二,等你哪天真要完成你父親的遺愿,我照你身上的寶圖已經(jīng)畫下來,你交予可托付之人,不必透露你的身份。對阿婆來說,阿婆受你母親囑托,只求你一生安穩(wěn),不希望你做后者的選擇?!?p> 她顫巍巍地將卷好的畫卷交給她。
話語中,星翠已哭成淚人。
梅月乍暖,阿婆連日咳嗽不止,小香居內(nèi),陸云和星翠日夜熬制、喂服湯藥,阿婆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來越輕。
阿婆喝不動湯藥的時候,因為沒有氣力,送到的嘴邊的藥湯愣是沒有進入口內(nèi)半分,星翠急得掉淚,阿婆卻指指四輪車示意星翠帶她走走。
清晨,她被星翠推行至山丘小徑旁,正對著不遠處清幽臺并俯視著。清幽臺周圍花草繁茂,春雨淅淅瀝瀝中愈發(fā)生機盎然。
一陣陣大風(fēng)吹來,旁邊的小衫樹似一妙齡女子為心愛之人翩翩起舞。
一只小鳥叫喳喳地在阿婆的手心里吃食,阿婆滿眼慈愛,另一只手顫巍巍地抬起來要撫摸它,小鳥卻不貪心不多吃,歡喜灑脫地飛走了。
回憶中,她帶著大病初愈的星翠來到霜華峰求見,趁翠兒在遠處涼亭追著蝴蝶、歡喜玩樂的時候,登明子背對著阿仙婆說:“翠兒跟著我很危險,你為何要如此執(zhí)著?我被罷免官職,解散家仆,孤身一人來到霜華峰隱居,就是為了不拖累孩兒,還請仙姑你放下心中的妄念,還是走吧?!彼钦J命、無奈世事無常的神情著實令人心酸,阿仙婆沒有見到,但能感受到。
“老爺,我遠遠的看著就好,不打擾你,翠兒也安全,也能...緩解我的念想?!卑⑾善艖┣械卣f。兩手絞在了一起,暗自緊張。
“隨便你吧?!彼f完拂袖而去。
此時,和回憶相距三年有余,細雨朦朧中,阿仙婆說:“沒有執(zhí)念才會如此灑脫,鳥兒尚且能如此,我也準(zhǔn)備放下了,又害怕到了陰間中途猶豫。聽說孟婆是奈何橋上的守路人,你記得順帶給她多燒點紙錢。懇求她給我備一碗最濃烈的孟婆湯,免得來世糾纏?!?p> “翠兒一定照辦?!毙谴鋼嶂⑾善诺氖?,從涼至冰。蒙蒙細雨中,雖陽月春雨如簾,綠意盎然,但深感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星翠于細雨中抽泣著,心情沉重地推著車子往回走。阿仙婆安寧地靠在椅背上,隨著四輪車在泥濘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起伏著。遠處,陸云打著油紙傘,慢慢地走來,每走一步都是那么沉重。
目光相對的時候,似乎彼此都是被命運拋棄的人。
阿婆年輕的時候,是醫(yī)藥世家的小姐,在梧州城門附近經(jīng)營著一家醫(yī)館,日子也過得紅紅火火。
那天,縣尉大人的兒子鳴軻來醫(yī)館讓仙齊衡看病,眼睛卻盯上了阿仙娘。
回家的時候他茶飯不思,并讓他父親上仙家醫(yī)館替他說媒提親。父親請了媒人,媒人卻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原來阿仙不想做妾。
縣尉大人的兒子鳴軻哪里肯罷休,就安排了一場好戲,請一個地痞無賴頭子到醫(yī)館看病,忽悠仙齊衡他頭痛發(fā)熱,仙齊衡就給他開了一些退熱的草藥,地痞第二次到仙家醫(yī)館的時候帶著一群地痞流氓又打又砸,說自己的身體被損壞了,給眾人看他身上的‘紅色毒印’,其實他是服用其他的海草顆粒才如此,“一碗清明蘑菇湯能解決的事情你卻偏要來打砸,你究竟有何居心?”阿仙婆氣憤地說。說著在眾人的幫助下灌了蘑菇湯給他喝。阿仙和鄉(xiāng)親請來的老中醫(yī)揭穿了無賴的面目,無賴身上的紅印半個時辰就消失了。無賴自知無法繼續(xù),就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無賴頭子橫死在住宅區(qū)的江邊,鳴軻打著殺人償命的旗號起訴阿仙,只要徹查下來,阿仙能活命,但審案子的是鳴軻當(dāng)縣尉的爹,鄉(xiāng)親們都知道這是一個局,可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愿意作證,哥哥為了不再生是非,就逼迫阿仙嫁給鳴軻,誰知到了迎娶當(dāng)日,娶親的人換成了縣尉大人。
鳴軻娶親前一日在船上喝酒,懷揣怡紅院的美人,第二天卻橫死江中。聽說美人是這無賴的姐姐,已經(jīng)逃走??h尉大人說最見不得喜事變喪事,曾在公堂上見阿仙標(biāo)致,深思肥水不能流于外人田,也就換上喜衣,欲做新郎官。
這回仙齊衡忍無可忍,在家門前拼死反抗被打得奄奄一息,阿仙以死相逼,不想再添命案,縣尉大人才住手并且打道回府。
流氓們因為上次得了甜頭,本來在喜事上拿無賴頭子的死做文章,卻等來一場荒唐戲。又不甘心白跑一趟,不遠處的流氓伺機而動將藥材鋪打劫一空。
阿仙抱著仙齊衡痛哭的時候,路過一頂華貴的轎子。
許夫人抱著昨晚出生的女嬰,慈愛地看著她,聽到外面有人痛哭,她掀開簾子,看到此情此景也心生憐憫,女子著嫁衣卻抱著不是新郎的男子哭泣,著實令人心疼,喜事變愁事。
年輕的登大人騎著高頭大馬從她身旁走過,她抬頭看了一眼他。淚眼婆娑,她似乎有不同尋常的故事。
隊伍從她身邊走過并遠去的時候,過了一會,馬蹄聲又響起來,這個樣貌英俊、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折返回到她身邊。
“敢問姑娘遇到什么難事?為何不送他就醫(yī)?!?p> “我哥已經(jīng)被人打得動彈不得,藥材被地痞洗劫一空,得罪了縣尉大人,也沒有醫(yī)館肯收留治病,我悲痛這世態(tài)炎涼。此時讓我如何是好。”
“我是赴臨安上任的太傅,你隨我的馬車一道走吧,既然這是傷心之地,何必久留。你哥也能得到照應(yīng)?!?p> 他說這話的時候,頓時覺得他就是上天派下來的活神仙。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出眾、善良的人,這是困擾了她一輩子的問題。
牽著馬車折返的何叔等人站在不遠處,何叔說:“老爺,夫人還在不遠處等著呢,小孩子剛生下來,就不要招惹血腥的事情為好,小姐的喜事可不能沾染這些晦氣?!?p> “何叔,晦氣不晦氣是我說了算。你們把他抬上去。”
“遵命,老爺?!?p> 登大人騎著馬走向自己的娘子,他坦坦蕩蕩的胸懷令人敬佩。
多年以后,原本開醫(yī)館為生的梧州蒼縣普通的兄妹倆,在登府安了家。
至今,相守不得已經(jīng)十三年,只能盼轉(zhuǎn)世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