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恒還在路上,她抬頭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依信中所說的時間去到盛天。
她拎著酒,聽到路邊酒鋪中一些喝醉了的酒客的爭吵聲,知道不久之后他們就會打起來,然后被移送官府,又聽到貌美婦人嫌棄自己丑陋丈夫的謾罵聲,知道多年后,丈夫會因?yàn)闅⑷说淖锩诶沃凶詺⒍馈?p> 她知道這些,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生出對人類沖動自私本性的鄙夷和對弱勢人群的憐憫,她沒有任何感覺。
萬物運(yùn)轉(zhuǎn)自有定律,存在即是合理,有光明就會有黑暗,本是尋常之事,何故為其動搖心神呢?
一切的一切都會經(jīng)歷好壞,然后反復(fù)地循環(huán),就像王朝變更,世事更迭。
無論丑陋還是美好,都是世間百態(tài)。
不知不覺,她已來到盛天城門前。
當(dāng)初因?yàn)樯衲局Ω傻拇嬖?,蓁國初代皇帝便建都于此,發(fā)展至今更是繁華恢宏無比,比青城更甚,她抬頭看向那個巨大的青翠欲滴的美麗枝干,自覺好久不見,微微一笑。
枝干碧色更甚,好似作為招呼。
木恒收回視線,知道這里到處都是強(qiáng)大的陣法,也知道盛天里面很多強(qiáng)大的修行者,而且其中也有認(rèn)識她的人。被人發(fā)現(xiàn),會比較麻煩,所以她準(zhǔn)備用最平常的方法進(jìn)去,就像是尋常百姓般通過士兵的檢查,她慢慢走了進(jìn)去。
走在路上之時,前方忽然傳來馬車鐵蹄的聲音,路人紛紛躲讓,恭敬行禮。
她退到馬路旁,淹沒在人流之中,沒有去看那些激動興奮的人們,也沒有去看道路中間那些令他們激動興奮的對象,知道那應(yīng)該是那個什么閣的車馬,也知道某個可能正在練刀的人之后可能會有些麻煩。
來到衡水橋上時已是黃昏時分,她沒有再急著趕回去,而是站在橋中間,看水。
或許只是在看水。
江面碧波蕩漾,清澈卻不見底,也看不見什么水草,越往深處看越是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很幽深,所以有些詭異。
江水一年四季都十分清涼,民眾依舊安然地如往常那般打漁舀水做飯。
當(dāng)天空布滿星辰的時候,木恒終于開始移步,待路過一座笙歌陣陣的閣樓,她腳步微頓,往那處看了一眼。
當(dāng)然不是對那里發(fā)生的男女尋歡之事感興趣,只是方才不經(jīng)意間聽到某些議論,知道那里似乎有個被人稱為花魁的女子,極擅釀酒,但卻只為一個人釀。
知道自己拿不到那些人口中的百里飄香酒,她沒有感到可惜,更沒有遺憾,只是知道了這件事便不再回想,繼續(xù)往前走著。
還是之前的速度,卻不知為何快了許多。
明明已是午夜,春風(fēng)園前燈火卻依舊通明,似是在等待誰的歸來。
木恒看著園門,想起了當(dāng)初和木林說的一句話,誰都欠著誰,誰也不欠誰,反過來就是:誰都不欠誰,誰也都欠著誰。
早在之前,她便大概算到了之后會發(fā)生的一些事,她選擇來到這里,便是知道不久之后自己會欠商禮一個人情,既然如此,她便需要幫他做一些事,于是便走了進(jìn)去,將酒壇放在苑中石桌上,她向斑駁月色中樹下的那個人影點(diǎn)了點(diǎn)頭。
“怎么這么晚?”商禮看著她笑道。
晚說的是時辰,更是時間。
木恒確實(shí)沒有像信中所說的那樣在今日午時來到,她臉上有些倦意,不想說太多話。
商禮沒有廢話,“明早我會進(jìn)宮,之后回不周山閉關(guān),再然后去洛陽,殺人?!?p> 若皇帝覬覦商家,那必定早已在洛陽安插了自己的人,但他絕不容許這種情況的發(fā)生。
木恒看著他,“所以?”
“我需要你?!鄙潭Y看著她,神色認(rèn)真。
木恒看向他。
需要我和你一起去皇宮?需要我一起去不周山?需要我?guī)湍銡⑷耍?p> “為什么是我?一旦你開口,一定會有無數(shù)人為你效力,為什么要找我呢?”
商禮沉默了會兒,說出了自己的考慮,“劍宗的人是同門,不是我的人,家族的人是爺爺?shù)娜?,也與我無關(guān)。”
若他一個人可以解決的事,他必然不會求人,但如今這件事并非是他可以解決的。
“我知道你可以幫我,前輩。”
前輩?
木恒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
商禮神色有些緊張,或者說他渾身都在緊張,在說出‘前輩’二字時,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氣,無論是從師尊信上的描述,還是從木恒一路以來表現(xiàn)出的氣質(zhì)見識,都讓他不得不去賭,賭傳說中的那位沒有死,賭眼前這位姑娘便是那個人!
木恒見他這般,難得笑了起來,“后生可畏?。 ?p> 她笑起來雖然稱不上如何美麗,但卻有一種春華爛漫之感,商禮聽她贊嘆,不禁微怔。
“我答應(yīng)你,但是你要給我那朵花,那朵百年冰蓮?!蹦竞阒苯诱f出自己的要求。
“好!”
......
木恒醒來時尚是清晨時分,她走出房門,走出園門,看著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馬車,看了商禮一眼。
“想著你須多睡會,我便讓螢兒先行一步?!?p> 商禮走上前來,溫和一笑,而后將她扶上馬車,“我命人將酒帶到了木枝院,今日是招生的日子,你卻不想去看看,看來你真的不喜歡那里?。 ?p> 他接到消息,知道今日木枝院會迎來一位十分尊貴的客人,也知道木恒應(yīng)該知道這些。
木恒沒有說話。
商禮大概能夠猜到她的想法,轉(zhuǎn)了話題,“我懷疑商家在盛天的管事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
這里的他指的是皇宮正殿那位全蓁國最珍貴的男人。
木恒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個給你。”
商禮伸出手掌,上面有一支做工精細(xì)而秀美的銀色簪花,這般顏色的飾品一般是由男子送予心上人的,但很顯然,他并不是這個意思。
木恒伸手接下,而后看了一眼商禮腰間的銅鈴。
她當(dāng)然看得出簪花是商家特制的本是用來竊聽的靈器,兩者相通可以讓她借此知曉他們的談話。這樣的靈器世間罕見,很多人更是聽都沒有聽說過,在商家也是機(jī)密。
......
馬車已駛?cè)牖蕦m。
早朝早已結(jié)束,皇宮看著恢宏而有些清冷,木恒透過車窗看向正陽殿門,想起自己當(dāng)年殺入皇宮的經(jīng)歷,雖是任性之舉,卻依舊沒有什么悔意。
她不后悔當(dāng)年所做的一切,即便那時的她還不是她。
螢袖正在那里等著他們。
商禮下車與她說了些什么,便讓她上到車上來。
一位俊若女人、面色陰柔的公公人坐到車前,領(lǐng)著車夫趕車,馬車駛往御花園的方向。
“這簪花是公子送與姑娘的?”螢袖看了一眼木恒發(fā)上。
木恒沒有看她,干脆利落地否認(rèn),“不是?!?p> 螢袖微怔,淺淺地笑了笑,“姑娘不必想太多,我也不是那等愛吃醋的女子”
若是木林在這里,聽到她這樣的話一定會笑而不語,然后顧自搖頭,誰聽不出你這句話只是客套?但木恒不是木林,也不知道戀愛中的女子容易鉆牛角尖,當(dāng)真以為螢袖說的是真心話,于是便微微點(diǎn)頭,嗯了一聲。
螢袖微微垂眸,臉上現(xiàn)出幸福的神采,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在青城相識,當(dāng)時他少年意氣,笑容讓人如沐春風(fēng),對每個人都甚好,我向他表達(dá)心意也便算是在一起了?!?p> 話里省了許多細(xì)節(jié),但仍能讓人感動。
倒也是才子佳人的故事。
木恒沒有什么感覺,只是心想,這是要拉我嘮嘮的意思?
“我自知配不上公子,亦知公子的紅顏知己也不多我一個,卻還是想要公子時不時只陪我一人?!?p> 螢袖又哪里是稀罕靈狐,又哪里是自己難以解決那個言語調(diào)戲她的猥瑣男子?
“公子性情溫和,無法拒絕女子的愛意,故即便紅顏眾多,卻從不逾矩,我二人最為親密之舉也不過是擁抱一下?!?p> 木恒點(diǎn)頭,示意她繼續(xù)。
馬車已到了御花園,二人下車,在園中便逛著邊說話。
“世人皆道公子風(fēng)流倜儻,殊不知公子只是對她人太好?!蔽炐鋰@息一聲。
木恒微微頷首,“有時候,對別人太好就是對其他人不好。”
螢袖聞言神色有些恍然,竟覺得她說的竟是這般在理。
馬車駛到御花園,二人下車,那個公公已不見人影,想來應(yīng)該是回去復(fù)命去了。
木恒往身后看去,雙眼微微瞇起。
盡管對方掩飾得極好,但又如何能瞞得過她?
那個太監(jiān)看了自己一眼,而且為什么是那種……有些惡心的眼神?窺探、打量,令人不喜。
她看向皇宮上空,陣法氣息若影若現(xiàn),想著這里對自己來說終究還是有些危險。
她知道剛才的那個太監(jiān)修為不足為慮,只是城府太深,而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但更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還有修為極高的人族強(qiáng)者,雖然他們沒有在看著這邊,她隱藏得也很好,但這樣的感覺還是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木林還沒有成長起來,小黑龍傷還沒完全好,而且很容易被人查出她去過丹青家,還帶著山水令,她現(xiàn)在弱點(diǎn)很多,所以做事不像以前那般毫無顧忌。
而且她以后還有很多事要做。
這樣的小心翼翼,她很不喜歡。
“怎么了?螢袖似乎感覺到她心情的微妙變化,輕聲問道。
木恒看了她一眼,心想,這也是個要操心的。
“沒事?!?p> 螢袖在她身旁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鼓起勇氣問道:“姑娘可否收我為徒?”
“為何?”木恒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螢袖坦言,“總是想要為公子分擔(dān)一二,若是習(xí)得了些武功法術(shù)的話,也能為他分憂,他高興了我便高興?!?p> 木恒沒有接話,卻問道:“你喜歡舞?”
螢袖不明白她為何要這么問,微微一怔,“是?!?p> “那便舞?!?p> 螢袖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喜歡思考謀略,那便不要學(xué),她感到有些失落,“只是不知公子喜不喜歡?!?p> “這與他何干?”木恒又問。
螢袖知道她不懂這些,看著正陽殿的方向,神色黯然,“因?yàn)槲蚁胍南矚g……”
木恒沒有說什么,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隨后提起衣擺坐了下來,露出白皙小腳浸入池中。
螢袖見狀很是震驚不解,心想,難道你一直沒有穿鞋,還有這里是御花園,這個是御花園里的玉池,你怎么能這么隨便地用來泡腳?
她知道宮里最是受寵的衡妃很是喜愛這里的錦鯉,亦親自養(yǎng)著,怕被人看見,她趕忙要將木恒拉起,卻看到她神情,不由頓住。
木恒神色清淡,看著那些魚兒爭相親吻自己的腳。
畫面不知為何很是美麗,很是美好。
“有沒有人說過其實(shí)你很好看?”
木恒想起某個人,微微垂眸神色淡淡,沉默不言。
“大膽!你們是哪個宮里的?”螢袖不知如何言語,待她再次反應(yīng)過來時,便已聽到突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的一聲呵斥,但還不待她解釋些什么,一道溫柔似春風(fēng)的聲音便隨之響起,“屏兒,不得無禮!”
前方花樹下,站著一名淡雅宮裝的女子,極白的膚,極紅的唇,一張嬌媚勝似百花盛開的臉,姿態(tài)柔弱美麗,如水一般盈盈。
螢袖微感心慌,知道對方就是宮里的衡妃娘娘,急忙行禮。
“免禮”。衡妃輕柔一笑。
螢袖抬頭看向這名遠(yuǎn)近聞名的美麗女子,想到某些傳聞,心中有著一種難言意味。
世人皆知,當(dāng)今衡妃最出名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當(dāng)年今天的蓁國皇帝為了出身卑微的她險些放棄皇位的傳奇事跡,而自此很多人便認(rèn)為衡妃是受到了先皇后留下的福澤,是先皇后為親子選定的伴侶。
雖然知道這是極大的不敬,她還是看著對方,而后發(fā)現(xiàn)衡妃與木恒的眉有些相像,驚訝的回想起木恒還在泡著腳,轉(zhuǎn)身要將木恒拉起。
木恒知道有人來了,扭頭看向一名女子。
一名站在衡妃身旁,身著素色衣裳的面容普通的女子,在人群中不太起眼。
那些魚兒剛才告訴她,她的名字叫著云曇。
云中白曇,一個很美的名字,只是曇花本應(yīng)生長于土中,云中的曇花如何能夠存活?
螢袖沒有聽到木恒的話,倒是感受她到視線,無奈心想,你不起來行禮也就罷了,怎還盯著另一個女子看?這樣豈不是更加無禮?
似是感受到螢袖的無奈,木恒站了起來,腳上殘余的水自然風(fēng)干,她沒有點(diǎn)頭,更沒有行禮。
她向來不會對誰行禮。
螢袖著急起來,想要向衡妃解釋一些什么,卻聽衡妃向她說道:“姑娘不是宮里的人,不行禮也是不礙事的?!?p> 螢袖聞言微感放心,想著圣上獨(dú)寵衡妃一人也是有道理的。
衡妃本是貧民之身,卻讓蓁國如今的皇帝陛下對其一見鐘情,即便是以靖王爺為首的群臣以天子怎可納布衣為妃的理由聯(lián)合上奏抗議,也不為所動,當(dāng)時更是霸氣至極地淡淡說道:這跟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即便后來在群臣的壓力下多納了些妃子,后宮之中便也不只是有衡妃一人,但那些妃子卻都不受寵。
木恒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但也知道一些。
衡妃秋水明眸落到木恒身上,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眉與自己的一樣好看,想起圣上常常盯著她的眉看,不禁笑道:“想來我與兩位姑娘也是有緣,不如一起去逛逛?”
螢袖恭敬應(yīng)下。
“我腳疼?!蹦竞阆肫鹨郧奥犨^木林評價街市中互相看不對眼的一些婦人的一句話:三個女人一臺戲,想著和這些人去游園想必沒什么樂趣,于是果然地拒絕了。
螢袖很是不解,心想,你之前不是還好好的?而且看上去哪里有腳疼的樣子?
“那姑娘好生歇息,我留一人下來照顧姑娘?!焙忮獣_(dá)理,自然不會強(qiáng)求。
還沒等她說完,木恒便再次看向那名素裳女子,“可以是她嗎?”
如此毫不客氣的態(tài)度讓一旁螢袖不知如何是好,很是無奈。
“一會就可以。”
“也好?!焙忮⑽⒁恍?,旋即攜著螢袖,背后跟著一眾侍女往園中更深處走去。
云曇不知木恒為何指定要她陪著,卻也不問,只是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安靜地看著一座花盆,那里種著一束曇花。
清秋時節(jié),結(jié)著一朵小花苞。
木恒也看著那朵花,她想了想,伸出手,淡淡綠色靈息匯聚于掌心,飄向那朵花苞。
似迎來細(xì)雨滋潤,白瓣絲絲張開,綻出驚鴻般的美麗。
“可惜了。”云曇神情微異,聲音如百靈鳥的輕唱,婉轉(zhuǎn)好聽,嘆息一聲。
本該是在夜里安靜盛開的花,為何要她在這滿是光明的時辰向他人展示自己潛藏的美麗?她撫摸著那朵百花,臉上現(xiàn)出惋惜與溫柔,似夏荷上的露,如秋楓上的霜。
“不值得卻也值得?!蹦竞愕f道,將白花摘下,遞給云曇。
聽到這些話的云曇似是想到了什么,震驚不解,“你……知道些什么?”
“這是你留下陪我的謝禮,可以別在發(fā)上,不會枯萎的。”木恒將花放在她的掌心,說完便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商禮事情談得差不多了,她也就可以走了。
云曇在她身后微懵看著,而后微微一笑,明明對方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做出的舉動卻有安慰人心的作用,不知為何她心寬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