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承情

　　劉不知曾經認為，為將者最不甘的，莫過于出師未捷身先死。

　　現在，他穿著單衣佇立在寒佳城的寒風暴雪中，看著漫山遍野越行越近的北夷騎兵，陷入了對后世史書將如何評價自己的大思考。

　　迷路，對于領兵打仗的將軍來講是最大的恥辱。

　　西漢的漠北之戰(zhàn)，前將軍李廣就因迷路未能及時參戰(zhàn)，羞憤自殺。

　　而迷路把自己主動送往敵陣，閱遍詩書，只怕只有他劉不知一人。

　　他心里自嘲，也算是前無古人了。

　　劉不知在內心盤算了千百種逃生的方法，都被他自己一一否決。

　　看來這一次真的是死路一條了。

　　劉不知從鞘中抽出承影劍，指向其力克高聲道：“我是何人？其力克，你如果硬要多此一問，那我只能給你當回爹了?！?p>　　其力克也不生氣，搖頭道：“拉蘇榮的樣貌與少帥無差，可比之氣勢卻是天壤之別?！?p>　　原來騙殺劉哲凱和虎營五萬將士的人叫拉蘇榮。

　　劉不知嘲諷道：“其力克，你是一個好演員，否則我第一次拔劍時，你早已經死了?！?p>　　其力克盯著劉不知空無一物的右手道：“少帥托人帶的話我已經收到。我的那個士兵已經被你嚇瘋了，說你手中拿著看不見的兵器，銳不可當，兵刃所過之處，觸之即死。今日我身邊有雅若，不方便與你動手，卻不是自認必敗于你?！?p>　　劉不知殺氣騰騰道：“其力克，我母親就是在你身后的這座寒佳城里，被你們北夷人泄憤殘害致死。我不是北夷人，禍不及妻兒，只是黃泉路長，我得帶你去見我一個兄弟，這樣也算對他有個交代?！?p>　　此時，風雪小了很多，馬蹄聲漸近，留給劉不知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待其力克答話，劉不知先發(fā)制人，全力運起迷影步瞬間到了其力克面前，向他的心口一劍刺去。

　　其力克不慌不忙，瞬間在腳下畫了一個圈，貼著劉不知的身子滑到了后者身后，只輕輕一推，劉不知整個身子飛了出去。

　　這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劉不知心中一陣驚詫，他手掌在地上一點，在雪地上滾了一圈卸下了其力克的掌力。

　　“太極推手！你怎么會這一招？誰教你的？”

　　其力克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浮雪，淡淡道：“一個和尚?！?p>　　劉不知追問道：“可是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和尚，頭頂有一大塊卍字胎記？”

　　其力克道：“還能有誰。劉不知，論拜師前后，按照你們華國的規(guī)矩，你要叫我?guī)煾纭！?p>　　劉不知做夢也沒有想到，他與其力克居然有如此淵源。

　　老和尚從劉不知五歲開始悉心教導，從讀書寫字到身法武功，一晃就是五年。

　　“師傅，您叫什么?。俊?p>　　“老和尚沒有名字。”

　　“連小貓小狗都有名字的，師傅怎么能沒有？”

　　“萬物有名有姓皆有所屬，老和尚不在這天地之間，因此無名無姓?！?p>　　話音玄妙，小劉不知不明所以，故而一頭霧水。

　　十歲那年。

　　“小子，和尚要走了?！?p>　　“師傅您要去哪兒？”

　　老和尚向北一指。

　　“師傅您不能去，那里是北夷人的地界！”

　　老和尚笑道：“北夷又如何？天下之大，沒有和尚不可去之處。”

　　劉不知一臉擔心道：“師傅，那您什么時候回來？”

　　老和尚蹲下身子，摸了摸劉不知的小腦袋慈愛道：“老和尚怕是不回來了?！?p>　　劉不知聽了一愣，鼻子抽了抽，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老和尚抱著劉不知，沉聲道：“孩子，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以后的道路諸多磨難，你好自為之。”

　　劉不知推開他，一臉倔強地想把眼淚擦干凈，可是抹下去的馬上又被新流出來的替代，他轉過身背對老和尚，抽泣著大聲喊道：“你走吧！”

　　身后的聲音有一絲顫動。

　　“孩子，真的不再看為師一眼了嗎？”

　　這是老和尚第一次主動承認是他的師傅。

　　劉不知心里正生著他的氣，五年師徒，情分已深，如今說走就走，他心里無法坦然接受。可如果真如老和尚所言，茫茫人海，下一次相見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猶豫了一會，劉不知還是嘟著小嘴轉身回頭。

　　身后已經空無一人。

　　劉不知使出全身的力氣，向北方大聲喊道：“師傅！珍重！”

　　往事歷歷在目，劉不知心緒激蕩，明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可仍是傷感得不能自已。

　　其力克收起劍，冷聲道：“劉不知，你走吧?！?p>　　劉不知卻不收劍，硬聲道：“我救你妻子，乃是順手而為，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么！拿出你的劍，我時間已經不多?！?p>　　其力克道：“你救雅若，我于私感激，于公卻絕不留情。劉不知，你可知我做夢都想殺你。論行軍打仗，我曾視阿力川元帥為神，而他的一世英名卻因為被你生擒而毀于一旦，人也死在你們劉家人手上。我曾在他墳前發(fā)誓，有生之年定要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如今的北境戰(zhàn)場，北夷軍占盡優(yōu)勢，你的存在乃是勝負唯一的變數。你說，我想不想殺你？”

　　“那還費什么話？”

　　其力克嘆道：“師傅圓寂前，我答應他未來若與你兩軍對壘，我會讓你一陣。”

　　劉不知心中一震，他顫聲問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七年前。”其力克別過臉不去看他，高聲道，“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你走吧。劉不知，其實這樣也好，我會在戰(zhàn)場之上堂堂正正從你身上取回阿力川元帥的榮譽，咱們后會有期?！?p>　　說罷，其力克將雅若抱在馬上，催馬向北夷的騎兵飛奔而去。

　　雪終于停了。

　　原來師傅在七年前就已經死了。

　　“老頭子，你真是的，死了還讓我領了你那么大的情。不過你也是夠偏心了，跑到其力克那讓他給你送終，卻不讓我伴你最后一程。這筆賬，等我到了地底下好好跟你算?！?p>　　入夜，北境的朔風像是要將天地萬物的溫度抽得一干二凈，劉不知臉上掛著兩道成冰的淚痕，向哈城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