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計劃已然在我的腦海中成形。
第一日晨,我召白昕密談了三個時辰,他即刻出發(fā),快馬加鞭去往城外。
第一日午,太子頒布皇榜,許逃難至此的婦孺進城,由工部搭建賑災棚,戶部撥款并組織醫(yī)館去鄰城義診。先前礙于貴族世家的反對,無家可歸者不得入中城,所以難民的大量涌入早已將鄰縣壓得不堪重負,這一紙命令無疑是一場及時雨,百姓對此交口稱贊。
而世家?剛剛橫死的王將軍,他們現(xiàn)在正悚著呢,哪里敢明面上擺架子?
這些權貴也都不是瞎子,我與太子親近的事情也不是秘密,我指認王將軍,何嘗不是太子想要指認王將軍?王將軍在我管轄下死得不明不白,如今我安然無恙,又何嘗不是受到了太子的默許?
這位新君已經慢慢從東宮踏入了朝堂,已經慢慢從側首走上了高臺,坐上了龍椅。
我隱約還記得初來乍到時,南藺溯還是唯唯諾諾,連太監(jiān)宮女都可以當面欺他的軟弱太子。
他的成長實在是太快,只不過是我往戶楠打了一個來回的時間,他就已經站起來了,散發(fā)出炫目的光耀。
第二日晨,工部連夜完工,一群面黃肌瘦的難民便從城門被引了進來,越過大街,被安置在東市后的南坡。所有人都看見了衣衫襤褸的難民,直面了邊城水災后的丑陋傷疤。這樣的視覺沖擊比千言萬語都要來得有力,都要來得抓心。
第二日夜,趁著暮色,百姓的憤怒就徹底席卷了中城,群情激奮,輿論徹底倒向皇室。
天災人禍,三萬兩的銀子不僅僅只是銀子而已,更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三萬兩可以救多少人?三萬兩可以讓多少流離失所的難民喝上一口熱粥,多少饑寒交迫的孩子不至于在痛苦中死去?
有許多人并不是死于天災,而是死于天災后。
第三日,我已徹底從整件事里摘了出來。
“皇姐真是神機妙算。”南藺溯坐在我的對面,手里執(zhí)著子,卻無從下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皇姐贏了。”
我笑了笑:“不過一局棋而已,皇姐也是僥幸?!?p> 旁邊的香爐青煙繚繞,有一點點甜得發(fā)膩的氣味。
南藺溯丟下手里的子,往椅背上一靠:“皇姐啊,你可知道南坡那邊的事?今天那邊可熱鬧了。那些平日里最愛看人笑話,見死不救的百姓,竟然主動自發(fā)去收留了一部分難民,戶部撥的那點點銀子竟然還能有盈余?!?p> 我蹙眉打斷他的話:“藺溯,那是你的子民。你不該這般說的。作為君主,只有你信了他們是有血有肉有情之人,他們才不會變得無情無義無信?!?p> 南藺溯被噎了一下,頓了頓,坐端正了一些,將手垂進了袖子里:“皇姐教誨的是。是藺溯疏忽了?!?p> 他轉而又道:“總之此事終于告一段落了,王將軍也已死了,等風頭過了,也就徹底平息了?!?p> 我拾起錯亂的白子,將它們一點點從黑子中撥出來:“藺溯,你在等著風息,為何不試試乘風而起呢?”
南藺溯看似有些困惑,但是他沒有立刻發(fā)問,而是低下了頭。
我一顆顆將白子從棋盤上放入棋簍,純玉的質地看不見瑕疵,落入剔透玉海,叮咚脆響。
這聲音聽起來極寒極冷,我?guī)缀跄芨杏X到指尖碰到飛濺起來的碎冰。
“藺溯,邊疆的銀子還沒有著落。”我撿完了白子,又去收拾黑子。此時棋盤上已經不再擁擠了,卻也再復盤不得。
落子無悔。
南藺溯猛地抬起頭來:“皇姐,我知道了。現(xiàn)下這風刮得正烈,我們大可以再加把火。那些世家屹立百年,最在乎的不過是一個形象,一個名譽,就沖著它們,就會不得不吐出賑災的銀子來。”
他蹭地站起來,就要出去安排,我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等一等。屆時你空口白話,那些世家就算將銀子拱手送出,也會對朝廷懷恨在心。”
“王將軍的家還沒有抄完吧?”我將最后一顆黑子拾入簍子,將目光投向裊裊青煙,“你就以百姓自發(fā)收留難民的事情起頭,而后將收繳王將軍的銀子拿一部分出來,說是從你私庫所出,捐往西北。多少銀兩由你決定,只是你出多少錢,就直接定下了你最后能收到多少賑災銀。還有一事,拿到銀子之后,你務必要給他們幾顆甜棗,預備虛名若干,張貼皇榜表彰也好,封個好聽的頭銜昭告天下也好,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就全要靠你拿捏了?!?p> 我說的極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抬頭望著南藺溯,講完了,他卻不急著走了。
他垂著手,低下眼簾,良久才道:“皇姐,我何時才能像皇姐一般面面俱到,運籌帷幄呢?”
我原本見他沒有反應,心下還有些緊張,這一聽失笑道:“你乃君主,今后會有比皇姐聰明千百萬倍的人來輔佐你。坐在龍椅上聽比說更重要,一個人的想法總有不周全的地方,所以要廣開言路?!?p> “你這一去,不要立馬就去辦了,要召丞相和幾位閣老再商議一番,將整個計劃捋順了,有了萬全的準備,再去實行?!蔽业?。
南藺溯向我一拱手,誠對:“聽皇姐一言,勝讀十年書!皇弟這才茅塞頓開了,弟弟以后若有思慮不當之時,還望皇姐多多指教?!?p> 我笑著避了避他的禮:“藺溯,你真的可以獨當一面了。你以后會遇到更多出色的人,會遇到更多忠心耿耿的臣子,會成為名垂千古的帝王。你要不忘初心,走下去,知道么?”
他放下手,今日他沒有上妝,顯得人又單薄蒼白了起來,但是在這一刻,又變得無比堅定。
一塊吹不走的磐石和一張吹不走的輕紙,必然是后者更驚心動魄了。
他鄭重地點點頭。
陽光透過簾子,光線交替更迭,劃過了他眼角與面頰交接處的凹陷,染得那黑睫的末端變成了金色。
我輕拍了拍他肩上的衣服褶皺:“快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