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站在衙門口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了那日秦縣令在馮爭被緝拿歸案之時喜極而泣的模樣。
臉上的淚,面中的喜,究竟幾分真假,我實在也是分不清了。
世人的臉上都掛著虛假的皮。我在熙熙攘攘的街口晃神了片刻,試圖在那一雙雙眼睛當中尋找到一處干凈純澈的天地。找來找去,我只看見門前的石狻猊眼珠子光光圓圓,直凸出來,不知道在看什么,也可能恰恰相反——它在看著一切。
借了柏永晞的人,我已讓他們帶著我的令去緝拿了錢氏,現(xiàn)在是要拿秦縣令的時候了。
門被打開的時候,秦縣令是極為驚詫的:“殿下這是?”
“你可知罪?”我問他。
他幾乎是被問得懵了。是了,整整五年前的案子,因他而喪失的兩條命,他不記得了,也不在意。
作為縣令,冤案,殺人,判刑,他每日見到的都是最陰暗的東西,每日處理的都是最丑陋的事件,自己作的孽,大概早已不記得了。
我忽然感覺有一股熱流,從我的四肢聚攏,擁上了頭頂,而后結(jié)成了一塊,死死卡在了半路的嗓子口,沖也沖不過,落也落不下。
他見我向他走來,于是極困惑般地跪下去,卻忽然被甩了一臉的宣紙。
我望著洋洋灑灑的黃紙在空中翻卷游戲,張開合攏,滑動又漂浮,覺得像極了一條條細水蛇,在水里歡快地彎曲搖擺著身子。它看起來油油膩膩,摸起來卻是一棱一棱,干干糙糙的。
“五年前董正直縱火案,不是你判的么?”我已經(jīng)可以聽見旁邊人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這是在街口,行過的人不少,圍觀的人亦多。
我咬著字,一個一個往外蹦:“五年前董真直縱火案,不是你慫恿的嗎?”
在錢家套小少爺話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小少爺大約也是憋壞了,臉漲得通紅,哭得哆哆嗦嗦,被我這么一嚇,便一五一十原封不動全吐了出來。
“叔叔來尋阿父,叫阿父收留個人,叫的就是王四娘。阿父得知她還懷著小孩,于是就問、問叔叔是不是他的孩子,叔叔說不是。”錢小少爺哭得極兇,以至于說話都說不明白,講兩個字就要急喘氣幾下,一抽一抽,講話也是一股腦兒倒出來的。
我仔仔細細聽了一遍,才大約理出來他講的是什么意思。
不過這也夠了,他這番話已經(jīng)印證了我的猜想。
“叔、叔叔說,人被燒成灰了,終于可以輕松些了。”那小少爺?shù)难例X不斷打顫,整個人都蜷在了一處,“他還說,至于那糊涂鬼的妻兒,他想拜托阿父給個容身之地,當丫鬟也好,當奴隸也罷,別叫她餓死,不然叔叔心里總有個疙瘩過不去?!?p> 小少爺繼續(xù)放聲大哭。
這樣一套下來我?guī)缀蹩梢源_定了。
這位秦縣令才是始作俑者。在接著找了幾個錢府的下人后,我這才得以一窺當年事情的全貌。
秦縣令來到戶楠城屢立奇功,升遷到了兵部結(jié)果失意收場,又淪落回原處,不難料想到這其中的心理落差有多大。
這個縣丞也是個勛貴旁支子弟來邊城歷練,風評也并不是上佳,受了不少賄,平日里也不是很干凈,脾氣據(jù)說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極小家子氣。且他是秦縣令高升后來到戶楠的,所以他們先前并不相識。
秦向義從中樞貶回來后,和這位縣丞打交道的地方甚多,也有不少人看見他們爭執(zhí),估計是早就看彼此不順眼了。
要說這件事情的導火索還要追溯到董正直放火燒縣丞府的前一周,因為時間久遠,幾個證人說的都有些模糊了,但是大致的意思卻是八九不離十。
因為縣丞和縣令原本就是相輔的官兒,他們聯(lián)系緊密,意見不合也常有大吵之時。卻有一次聚了幾個鄉(xiāng)長里正商議田地稅收之事,結(jié)果發(fā)生了爭執(zhí),更是罵出不少縣丞偷油摸腥的事情來,縣丞氣得跳腳,也毫不留情地去揭縣令爛泥扶不上墻的傷疤。
這樣一來一往,梁子就結(jié)大了。
可是這樣的爭吵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兩個人不對頭也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大家也沒有放在心上,事后縣令為縣丞“報仇”干脆利落,還被稱頌了一小段日子。
這一招借刀殺人,秦縣令慫恿剛剛和縣丞發(fā)生口角的董正直去夜半放火,隨后不等他咬出自己就判了個斬立決,自己干干凈凈,還重新立穩(wěn)了腳跟。
董正直大概還以為自己和縣令是一條船上的,先前在商議田地稅收的時候又確實見到了他們兩個的間隙,誰知道秦向義早就在那船上挖了個洞。
“你對縣丞動了殺心?!蔽蚁肫鹜跛哪锖退莾蓚€還不諳世事的孩子就是一陣鉆心的痛,“借刀殺人,你怎么忍心去借刀,你怎么忍心去殺人,你怎么忍心拋下良知?”
“秦向義,義在何處?這就是你所向的義么?”
此時旁邊一個兵衛(wèi)推開擁擠的人群,單膝跪倒在地,沖我道:“殿下,錢氏幾個參與其中之人已盡數(shù)收押,待殿下定奪?!?p> 我頷首,秦向義依舊是跪著,手里拿著一張證詞,淡黃色的軟紙咝喇喇地纏。
良久,他慢吞吞道:“殿下知道了?!?p> 他繼續(xù)道:“終究是錢氏走漏了風聲?!?p> 他手中紙印在地上的影子極淺,像是陽光馬上就要戳破這層薄墨摔倒地上似的,愈發(fā)顯得他的影子深,深得發(fā)紫,紫得發(fā)黑。
秦向義沒有辯解,在鐵錚錚的事實面前,他的手指終于將那張紙捅破,陽光霎時就順著那洞砸在地上。
他把眼睛抬起來,沒有戴烏紗帽的頭顯得頗為奇怪。平日里我很少見他將帽子摘下來,今天他卻好像是早有預(yù)見,頭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
“卑職已盡力做個好父母官了。卑職早已走上正路,數(shù)年來立下的功績積在庫房里,一個桌案都堆不下——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殿下還要追究,未免荒謬?!彼鋈徊涞匾宦曄胍酒饋恚赃厓蓚€侍衛(wèi)立刻上前將他壓住。
瞬息生變。
他幾乎是在手指碰到肩膀的時候就開始猛烈的掙扎,在那顆瘋狂點晃的頭上,我看見那雙忽然變得猩紅的眼睛,像是在流血。
卻不知,流的是他的血,還是冤魂的血。
“我已經(jīng)安置了王四娘和她的孩子了,我已經(jīng)作出補償了——將功補過,功過抵消,如何不行?如何不對?”他嘶吼道,聲音像是被棄置在野地中風吹雨淋數(shù)年的爛琴,一撥就斷了。
他忽然不再動了,聲音也小了下去:“卑職也是生活所迫,形勢所逼,現(xiàn)在卑職早已改邪歸正。”
秦向義抬起頭,忽然又吼了起來:“你為什么不放過我?你們?yōu)槭裁床环胚^我?!我這么苦,這么痛,一家子老小受盡白眼,你們那個時候怎么不來救我?!”
我不等他說完,蹲下身子恨恨拽住他的衣領(lǐng):“你受盡白眼嗎?你看看這世上有多少人在油鍋里茍延殘喘,卻還頂天立地地站著!”
“你苦么?你痛么?這便是你將苦和痛強加于人的理由么?”
“你苦嗎?你一家都苦嗎?你看看那四娘,你看看那兩個孩子,哪個不比你苦,哪個不比你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