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也是奇怪,當初去到粱州,我以為粱州的百姓都去東邊避難了,除了姜州牧府,外頭死氣沉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來到許州后我才發(fā)現(xiàn)不然,災(zāi)情最嚴重的州尚還有這么多人,該熱鬧還是熱鬧,該生活還是生活,怎么鄰州先空了?
原先我沒有注意,現(xiàn)在看來簡直是處處疑云。
粱州的刺史去什么地方了?我到了他竟也不來見我?粱州地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還遭遇了刺殺,也沒看見他一個衣角邊兒。
我當時也是被蒙蔽了,一頭鉆進死胡同里去,面前擺著這么多疑點都視而不見,再加上受傷,很多事情后續(xù)的處理都渾渾噩噩,大都交給了柏永晞去做。
繞來繞去,最后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以為最不可信任的黃锃倒成了唯一沒有可疑的了。
這樣一想,我又想起周明世來。
我?guī)缀跏菑幕杌璩脸廉斨忻腿槐灰慌璞疂残选?p> “臣先前官職不高,平日里要做的事也近乎賦閑。陛下當夜秘密召見,讓臣帶暗中帶圣旨來,過了三馬灣就將圣旨遞交殿下,拖住殿下。姜州牧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當時是商議要把罪名燒到王將軍和許州刺史身上?!?p> 周明世當初所說的,句句是謊,字字誅心!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汗順著額角就淌了下來——這個禍害,我竟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了這么久。
事到如今,他們二人的位置天翻地覆,我抓住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手中的筆,幾乎要把它掐斷。
我有沒有做什么不該讓他知道的事?
仔仔細細,前前后后思索了一遍,我的冷汗濯透了后襟。夜間風急,不堪錘楚的窗子竟然從外頭爆開,寒風立刻卷上了我的背脊。
我?guī)缀跏菓?yīng)著聲音從椅子上彈起來。窗外什么也沒有,我迅速將它拍上,插上插銷,只生怕從那黑團團的一片當中張開個血盆大口來。
做完這些,我扶著窗沿,背靠著窗邊的墻壁,試圖讓身后的涼意和鼻息中涌入腹腔的冷氣放慢拼命躥動的心臟。我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椅子上,只能讓自己躺在墻上,努力呼吸。
我的身體很冷,卻感覺心中有一團火,正燁燁地燃燒,發(fā)出昭昭的光,燒灼著這混沌晝夜,烤炙著這四方天地,消融著這四羅塵世。
我透過眼前昏黃不定的燭火,看到的卻是身后那隔著一堵墻,漫無邊際,恒古不變的黑夜。
什么東西都是黑色的,都是混亂無序的,都是遙遠的,都是不清明的。
只有我的眼睛是明亮的,只有我去看它,只有我去碰它,我去認它,它才是與它物分離的。
我和黑暗離得那么近,近到我都可以透過窗戶的縫隙聽見它的咆哮。我想起我站在柳江面前的時候,看著它吞吐日月,噓噏開合,吐出白浪,吐出浮漚,吐出滿水一閃一閃,沉沉起起的鱗片。
它呼嘯著在我的記憶中閃過,我記得那是周明世帶我去的地方。
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別有用心,他所有所說的話都是滿口謊言,我要一條條記起來,一條條放在心里。
現(xiàn)在我知道他有問題,那我便占了先機,說不定還能夠反將一軍。
我知道我不能夠妄下定論,可是如果我不邁出這一步,我將永遠也觸碰不到真相。
無論是誰,無論是什么人,他們有什么目的,這都是不可饒恕的偷竊。
惡心的,瘋狂的,令人作嘔的,令人發(fā)指的罪行。
周明世顯然是重要的一環(huán),我又想起他說的話來,一樁樁,一件件,看似毫無聯(lián)系,聽似只是講事情捋通順,可得知他并不清白后,連起來竟然都是在為王將軍開脫。
他說——
“姜州牧也是事先串通好了的,當時是商議要把罪名燒到王將軍和許州刺史身上?!?p> “本來對王將軍胡刺史還有些后招,但是事已至此只好暫時擱置了。”
“此后許州官府會知曉此事,也確實并未收到什么銀兩,因為災(zāi)情嚴重缺少銀兩的地方估計就會做些了不得的事兒了。迫于壓力,王將軍也就百口莫辯了?!?p> 心火越燃越旺,我感到胃里一陣翻滾,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我能看見自己兩鬢的碎發(fā)粘在了地上,順著光搖晃著。
眼前又是柳江,一閃一閃,又是黑夜,燈火闌珊,又是山間刺骨的風,穿過澗,路過巷,帶過水,撥起漪,吹過爬滿泥垢的指間,攪碎消散在遠方的哀鳴,最后打碎我身后的墻,淹沒了我。
我的額頭貼到了冰涼的地上,一直涼到了腳跟,胃跟著痙攣起來。此時,我才驚覺自己的面頰滾燙。
我什么也做不了,柳江里浮起來的是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都是活人穿過的衣服,大船上遮蓋的都是尸體,都是曾經(jīng)活過的人。我只能坐在小船上,望著身邊駛過的龐然大物,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聽著白副尉冷冷地告訴我:“我州的大船,從來不是給活人坐的?!?p> 想要救人,想要爬到那個位置,想要無愧于心,想要讓黎明的曙光平等地降落到每個人的眼睛里。
知道的越多,越覺得自己渺小,看到的越多,越覺得自己無力,世界之大,我什么時候才能找到歸宿?
我著實想要痛哭一場,可是想起那些比我苦千百萬倍的人,我又沒有理由哭。
我不是個豁達的人,也不是個灑脫的人,也不是什么神仙,更不是什么妖女,我只是個人,再普通不過的人。
一個很軟弱,很無力,很脆弱的人。
我不像他,我站不起來。我抓緊了桌腳,手心的汗卻讓我抓不住它,我抬起了頭,卻只能看見茫茫的夜。
毫無希望,毫無盼望。
我所有的,就是心中的這一團火,化周圍的一切苦難為柴,添入其中,讓它越燒越亮,讓它越燒越熱,讓它越燒越旺。
我將燃燒。我將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