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斯塔夫：會釀鹿血酒的人
偉大的故事都不需要前因和后果。
它擁有巨大的破壞力和重鑄力，會讓一個獨自循環(huán)的文明進程陡然向上提起。
然而，愚昧永遠(yuǎn)存在，必須存在，文明是驅(qū)趕馬奔馳的皮鞭，愚昧是避免它失控的韁繩。
在習(xí)慣愚昧的環(huán)境中，生靈會感到不適，從而產(chǎn)生抗?fàn)幏磻?yīng)：
齜牙咧嘴的用蠻力對抗文明。
因此，巨蛇自銜樣的歷史變成了圈圈擴大的上升螺旋，像深不見底的漩渦，像慢慢接近神性的高塔。
是跌入還是高高升起，是降智還是啟蒙，這反而無法評論。
因為在更漫長的時間線中，或者在另一種時間尺度下，這個節(jié)點可以偉大到驚心動魄也可以是渺小到可以忽略的一筆。
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前人無法想象，后人無限追憶的輝煌時期。
這樣的故事常常被濃縮，只看到一個個英雄突然就集中起來；一場場戰(zhàn)斗在伏筆剛埋下后就立即有了結(jié)果；一句句不經(jīng)意的談?wù)撏褪悄硞€人的命運。
這個時期極端的壯闊和匆忙，核心人物的生命被壓縮到極致，他們?yōu)閹託v史而出生，為奔向自己命運而出生，忙碌，熱鬧，轟轟烈烈，又同歸于寂。
只有后人偶然的想起其中某個片段，片段中卻是錯亂、混沌編造的人和事，這樣再回頭一看，嘔心瀝血的拼搏和徒勞一樣沒什么區(qū)別。
也許故事中的人并沒有覺得嘔心瀝血，他們恰好趕上這個時期，做著符合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下必須的事——抗?fàn)?，順?yīng)，在狹縫中平衡；不得不抗?fàn)?，不得不順?yīng)，不得不平衡。
該怎么評價這個時期？
不知道，古斯塔夫向天神提出的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自己。
他一遍遍的問：這是個什么樣的時代？這個時代什么時候結(jié)束？
這一切像是早該醒來的噩夢，但又不是這樣，它和噩夢只有一個相似之處：沒有鋪墊和預(yù)兆，就突如其來。
但是，在人最驚恐的時候，人不會醒來，人在現(xiàn)實里不可能醒來，人會無力的感受著恐懼狠命的一刀一刀割著心臟。
弗雷姆，空曠、寒冷，太陽的寒光常常連續(xù)好幾天的照耀，擠走黑暗；黑暗也經(jīng)常取代太陽，進行連續(xù)好幾天的黑暗不眠不休。
在雪國弗雷姆，日月同輝并不罕見，罕見的是古斯塔夫。
這位少年，他跳過了生長發(fā)育，躲過了饑荒，直接作為男孩出生。
就像一片雪花在飄落時不會引起人注意，待它積成高高的雪山后又讓人產(chǎn)出它一直都在的假象。
“古斯塔夫”是神父卡普亞給他取的名字，意為“正常的時序”，當(dāng)指向特定的人時，意為“時間的管理者”，通常語義下，如果一個人能管理好時間，比如在生存之余可以釀上一小桶鹿血酒，人們會稱這類人是古斯塔夫大師，有時候也會有延伸的意義：會釀鹿血酒的人。
“過來，古斯塔夫?！鄙窀笇ι砗蟮哪泻⒄f到?！安灰ε?，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新生。”
古斯塔夫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來我身邊，看著我做的事，我遲早也會躺進這里?！?p> 古斯塔夫來到神父背后，低垂著腦袋看著地板。
“看著，看著，看著?！?p> 男孩怯懦的走到神父身旁，眼神故意游離，忽略了面前的事物。
神父伸手推了一把古斯塔夫，男孩在不大的力量下前傾身子，為了防止跌倒，他的雙手扶在了一道木板上。
眼神也和神父一樣凝視到了同一處。
“古斯塔夫，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
“死亡?！?p> “可怕嗎？”
“不可怕?！?p> 在寒冷的弗雷姆，人的生和死沒有多大區(qū)別——外表上確實如此。
蒼白如雪的臉在飽飲鹿血酒之后也不會有變化，只會流出立馬就會凍結(jié)的汗。
“像睡著了?！惫潘顾蜓a充到。
“待這個夢境結(jié)束，她會在另一個地方醒來?！鄙窀该泻⒌念^接著問，“你希望她醒來嗎？”
古斯塔夫盯著這她安靜了好久，外面的風(fēng)都吹不進他的耳朵。
“嗯?！惫潘顾蚩隙ǖ狞c頭。
“為她梳理。”神父語氣很平靜。
男孩結(jié)冰的本能融化了，它化為暖流，支撐男孩的行動。
“照著我說的做?！?p> 男孩撫摸著她的臉，小心滑過她的肩，生怕打擾她，讓她在不該醒的地方醒來。
女人和古斯塔夫都已經(jīng)半臉風(fēng)霜。
他腦袋偏向一側(cè)，緊皺的眉頭之下，眼睛看著墻。
“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鄙窀刚Z氣不變的重復(fù)道。
古斯塔夫內(nèi)心的大雪是滾熱的白光。
“看著她，輕輕的看著她，溫柔的觸碰她?！币粚硬蛔兊钠届o語氣里重復(fù)著不容違抗的命令。
古斯塔夫照做了，冰冷的觸感讓他有些難以自制的不安，一種出生時就被冰封的想法在這一刻被驟然喚醒。
“什么感受？”
“冷。”
神父拿出一把小刀，遞給男孩。
“挽起衣袖?！?p> 蒼白的手臂露了出來。
“割?！鄙窀革L(fēng)輕云淡的說著簡單的指令，他看了看小刀和男孩，最后看了看男孩的手臂。
蒼白的手臂慢慢多了些色彩，很溫暖。
“割深些?！?p> 鮮紅的顏色放肆的涂抹，疼痛，溫暖的包裹著男孩。
“滴進她嘴里。”
弗雷姆少見的紅色全在女人臉上含蓄的綻放。
紅唇，紅腮。
古斯塔夫觸及過的皮膚也開放出挺拔的粉紅。
“繼續(xù)為她梳妝?！?p> 快要離開手臂的血液凝固了，男孩耳中的風(fēng)雪生變成“嗡嗡嗡”的悶響，好像全身只剩下心臟，它激烈的程度比喝下第一口鹿血酒時還要兇猛。
“看這個傷口。”神父說。
兩根手指接觸到那條觸目的傷口時，古斯塔夫感到自己瞬間被吸入其中，幽靜的溫暖融化了男孩的積雪。粘稠又溫暖的雪水在傾瀉直下。
“感受到了什么？”神父的語氣平靜如雪，沒有命令的成分，也不要男孩回答。
“這是你的母親?！笨ㄆ諄喼钢菞l傷口。
“她一直在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現(xiàn)在她得到了你的血，長出了你的肉，她知道你已長大，她將徹底安然的離開，她將在最后一夢中醒來——你要她醒來嗎？”神父又重新問了一次關(guān)于夢的問題。
“要。”男孩立即點頭，融化的雪水已經(jīng)結(jié)成嚴(yán)酷的冰。
“那——開始吧，你，我，我們，共同為她創(chuàng)造一個夢?！?p> 神父站起，打開教堂的門，和風(fēng)雪一起進來的，是饑腸轆轆的人。
“創(chuàng)造一個必須醒來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