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日落時分,這場“逃亡”才得以暫歇。
徐生握了一天的韁繩,手掌心里滿是汗水,仍沒覺得疲憊,坐在最后面的楚幺兒卻是先叫了起來。
“生哥兒,我累了,歇一下吧。”
徐生本想拒絕,但隨即反應過來身后的兩人不比自己,連楚幺兒都撐不下去了,新娘子的狀況更是可想而知。
想到這里,徐生手一拉,奔跑了一天的棗紅馬終于得以停下腳步。
下馬后第一件事,徐生便是想找棵樹將馬兒拴住,棗紅馬畢竟不是自己養(yǎng)大的,萬一明白過來自己是被拐走,一溜煙跑掉的話,只憑三人步行,怕是不出一天就得被那些護衛(wèi)追上。
但棗紅馬卻沒這么多念頭,自停下的那刻起它便低頭啃起了青草,反而是徐生拉它不動。
“疼死我了,跑了整整一天,我感覺腿都磨破了……生哥兒,你在干嘛?”
一旁揉著大腿的楚幺兒轉過頭來,對徐生和一匹馬拔河的行徑感到很是不解。
“我要把它拴住,不然它要跑?!?p> 徐生繼續(xù)拽繩子,并不想放棄,但棗紅馬顯然比他更能堅持,四只蹄子仿佛在地上生了根,紋絲不動,甚至還不滿的用它的大頭對著徐生頂了頂。
“這傻馬?!?p> 一人一馬似乎都來了脾氣,就這樣犟在原地,就在徐生想要拿鞭子趕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語氣里猶帶著幾分怯怯。
“它應該是餓了?!?p> 一直沒說過話的新娘子一開口,便引得兩個少年目光齊齊看來,就連低頭啃草的棗紅馬也抬了抬眼皮。
被這兩人一馬注視著,新娘子抿了抿嘴,面色逐漸往衣服的顏色靠近。
“生哥兒,小如姐說它餓了?!?p> 楚幺兒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只是反應的方向有些不對,“我也餓了,你們帶吃的了嗎?”
揉了揉肚子,楚幺兒面露苦惱,向身邊兩人詢問。
小如輕輕搖頭,鳳冠上的白玉珠串隨著主人的動作而晃動,再饞嘴的女孩也不會將吃的帶上花轎。
還好徐生有所準備,從包裹里拿出準備好的大餅,分別向兩人遞去。
有了吃的,楚幺兒頓時眉開眼笑,平常他的食量就大,眼下如果不是因為逃亡的緣故,只怕馬兒才跑出不遠,他便已經饑腸轆轆,斷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還需要別人無意的提醒才能想起。
徐生自己卻沒急著動口,他四下看了看,最后撿來一截胳膊粗的樹枝插在地上,終于如愿將棗紅馬的韁繩拴住。
做完這一切后,他正在馬背上輕輕一拍。
“這樣你就跑不了了?!?p> 棗紅馬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地上的樹枝,嗤的一聲打了個響鼻,又繼續(xù)低頭啃草去了,也不知是讓這個人類少年放心,還是對這個拴住自己的臨時木樁感到不屑。
對這頭畜牲心里的想法徐生并不關心,又或者說,他明白眼下最需要自己關心的是什么。
楚幺兒在一旁美滋滋地吃著肉餅,絲毫沒有逃亡者的覺悟,徐生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轉頭朝新娘子的方向走去。
趁著他拴馬的時候,小如孤身走到了水池邊坐下,頭頂?shù)镍P冠被摘下,同大餅放在一旁,沒了束縛的長發(fā)趁機從頭頂逃到了腦后,像一道黑色的瀑布。
她呆呆注視著太陽落下的方向,專心思量著自己的心事,直到徐生走到身旁也沒轉過頭來。
“在想什么?”
徐生在她身旁坐下,從他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一張完整的側臉,摘下鳳冠的小如少了一分華貴,多了一分半的嫻靜。
還沒那么陌生了。
徐生在心里這樣想著。
小如終于意識到有人到了自己身旁,她轉過頭,小巧的臉蛋上即使妝容再精致,也還是不可避免的露出一分稚氣。
“我沒想到真能出來?!?p> 說這話時,小如似乎仍有些不確定,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觸碰精美的頭冠,仿佛自己還是那個呆在花轎上的新娘,只不過路途太遠,遠到她需要歇息一下才能繼續(xù)行進。
徐生笑了笑,心里松了一口氣,至少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但緊接著徐生便發(fā)現(xiàn)他好像高估了自己與人交流的能力,干笑了半天也接不上什么話,最后只憋出一句,
“真出來了,他們現(xiàn)在也沒見人影,肯定是追不上了?!?p> 話一出口,徐生便后悔了,“他們”指的是誰兩個人心中都明白,這個時候提起只會讓人心中的擔憂更甚,畢竟才跑了一天的路程,“逃亡”離成功還遠的很,何況兩人的行徑在別人眼中也真不算光彩。
萬一小如姐后悔怎么辦?自己要送她回去嗎?
徐生心中頓時惴惴不安起來,而小如也果然是臉色一變,只是變化的方向和他預想中的有些差入。
“你跑的這樣快,他們肯定追不上?!?p> 穿著紅袍的少女嘴角微曲,眼里帶著溫暖的笑意。
徐生發(fā)自心底的松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時,一只碩大的馬頭自兩人中間探下,掛著草葉的大嘴伸到水池里咕嚕咕嚕喝了一氣。
“你…”
徐生愣了愣,棗紅馬的韁繩斷不可能有這么長。
興許是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棗紅馬把頭驕傲地揚起,一截胳膊粗大的樹枝被韁繩卷著,吊在半空晃蕩。
“哈哈…”
一旁的小如被這有趣的一幕逗得笑出聲來,她抬起一只袖子擋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月牙似的眼睛,另一只手則用來安撫棗紅馬。
“說起來,我們都得感謝它?!?p> 棗紅馬似乎聽懂了這句話,甩甩頭,用馬臉在這個看起來和自己一個顏色的人類身上蹭了蹭,這一舉動讓小如笑的更歡了,徐生見她笑,自己便也跟著笑,一時間兩人心頭的陰霾不再被提起。
直到太陽漸漸沉入山下,時間走到黃昏的尾巴,水池邊的少年男女隔著紅色的馬兒相視一笑,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再講話,也都默契的沒有提起那些讓人不開心的事,遠處的楚幺兒吃完了肉餅本想著過來再要一張,見到這個場景后卻是一愣,隨后默默走到了比剛才還要遠離兩人的地方,一個人無聲的壞笑。
只是歡樂終歸是短暫的,很快,太陽整個沉了下去,天地間只剩云層折射的昏黃光亮,一陣弱小的風吹過,便帶走了陽光遺留下的溫暖。
感受到溫度的下降,棗紅馬晃了晃腦袋,打著響鼻走到不遠處,頭微微垂下,這么多年的馴養(yǎng)讓它養(yǎng)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好習慣,甚至比飼養(yǎng)它的人類還要標準。
“生哥兒,天黑了,我們…睡哪兒?
楚幺兒走過來,一雙眼睛四處打量,愣是沒找到能代替自家那張大床的東西,這個少年終于懵懂的意識到,“搶親”除了“搶”之外,還有許多別的困難之處。
小如沒有說話,眼里卻露出來明顯的擔憂,徐生皺著眉頭不發(fā)一語,右手的拇指與食指不時摩挲兩下,這是父親老徐想事情時的習慣,此刻在他不經意間被用了出來。
楚幺兒卻沒注意那么多,只是自顧自地開口,一樁樁之前沒有考慮到的事現(xiàn)下卻被飛快說出。
“我們要去哪兒呢,鎮(zhèn)子里肯定不能去了,我那后爸會打死我的,就算他不打我,鎮(zhèn)守和小胖也不會放過我們的……”
“還有…我們吃什么呀,餅剛才可都吃完了…”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徐生眉頭越發(fā)緊皺,摩挲手指的力氣也漸漸增大,最后兩個指頭間竟發(fā)出呲呲的聲響,這個倔強的少年頭一次認識到,沖動是有代價的。
這些問題本來是徐生和小如彼此想到了卻默契沒有提起的,眼下卻被楚幺兒一樁樁挑破,面對好友越來越憂心仲仲的眼神,徐生不知該如何接話,心情也越發(fā)焦躁起來,這時,一雙手掌將他同樣焦躁的右手握住,手上傳來的冰涼觸感將少年心中的煩躁及時澆滅。
“我相信你?!?p> 小如看著他,目光里雖然同樣有著憂慮,卻也有信任。
徐生舔了舔嘴唇,手摸向懷里包好的銀錢。
“我本來是想往北走,地圖上寫了那邊鎮(zhèn)子會越來越多,我們到遠一點的地方住下,那里不會有人認識我們,中間吃飯睡覺的話,找個便宜的客棧應該足夠應付,只是…”
“只是什么?”
聽著徐生的話,楚幺兒原本以為看到了希望,結果聽到最后,又察覺到有些不對。
徐生嘆了口氣,沒有回復,小如聽這話卻是已然明白過來,徐生想的計劃并沒太多問題,只是他從小沒有出過鎮(zhèn)子,對周圍的情況并不了解,只完全照著地圖來思索,以致于對凰橋鎮(zhèn)和別的鎮(zhèn)子間的距離估算出現(xiàn)了錯誤。
“那今晚就只能睡這里了?”
楚幺兒張大了嘴巴,瞪著眼睛四下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不說床,就連回去的路也因天黑看不見了,只得無奈接受現(xiàn)實,縮著身子就地躺下。
“你…可以嗎?”
對于楚幺兒,徐生并不怎么擔心,兩人之前在野地睡過不少覺,除了有一次凍著了之外再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意外,晚上的荒野并沒有豺狼虎豹,也沒有抓小孩的鬼魂,只要天氣合適,反而可以睡得相當愜意。
這是他摸索出來的規(guī)律,但他不知道這條規(guī)律放在女孩身上是否也同樣適用。
“你放心就好?!?p>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小如側著身子躺下,即便是睡覺時,也有一只手擋在臉上。
“這套衣服比我的被子還要暖和呢?!?p> 望著躺在草地上的少女,徐生心里歉意越發(fā)重了,如果不是自己一時沖動,小如和楚幺兒本可以安穩(wěn)的度過每一個夜晚,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道歉的話,但突然的,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鉆進了他的耳朵。
叮鈴。
一聲脆響從身后傳來,在黯淡的黑夜里,它顯得如此突兀。徐生面色一變,猛地轉過身去,卻只看到一片黑暗。
“怎么了?”
察覺到他的異常,小如剛躺好的身子又再度立起。
徐生沒有理會,只是瞪大了眼睛,在黑夜里尋找,卻始終沒能看到那道讓他懼怕的身影。
“你剛才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聲音?”
小如面露疑惑,剛想問是什么聲音時,鈴聲再度響起。
叮鈴。
兩人面面相覷,徐生咽了下口水,再不懷疑自己的耳朵。
“這附近…有人嗎?”
小如咬了咬嘴唇,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說,她不怕逃婚,也不怕露宿荒野,卻也不代表什么都可以不懼。
人?
想起那道士詭異的樣子,徐生真不確定對方是不是人。深吸一口氣,他將鳳冠撿起重新帶回小如頭上,隨后拉著對方的手就往楚幺兒那邊走去。
“起來了。”
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沒做過多停留,又快步往棗紅馬的方向走去。
“我們要走了?!?p> “走?現(xiàn)在?去哪?”
楚幺兒不解,盡管不太情愿,但還是站起了身子,因為徐生在和他說話的功夫里,已經跨上了馬背。
“難道被追上了?”
楚幺兒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頓時清醒了不少,急急忙忙走了過去,仿佛只要慢一步就會被那些護衛(wèi)給抓住。
馬背上,徐生朝下伸手,只想快點離開,但小如卻沒有立即接上,反而是手一指匆匆趕來的楚幺兒,道,
“他坐中間吧?!?p> 徐生愕然看著新娘打扮的少女,心中頓時明白過來,但楚幺兒卻沒弄清楚情形,撓了撓頭,嘟囔道,
“什么你做中間我做中間的…哦,我懂了,小如姐你是想做前面,讓生哥兒抱著,對不對?”
自己的意思被曲解,小如一張臉漲的通紅,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徐生見狀,手在楚幺兒肩上拍了一下,
“就你話多,你坐前面,我抱著你好了?!?p> “???”
楚幺兒聞言頓時一萬個不情愿,但徐生并不打算管這么多,直接將他拉了上去。
小如緊隨其后,坐在徐生身后,兩只手在馬背上找了半天,愣是沒找到合適的位置,最后只得輕輕放在身前少年腰腹處。
“坐好了?”
徐生問了一句,還沒等人回答,便催開始促著胯下的馬兒前進。
雖然已經是晚上,但好在天上還有些星星,棗紅馬的速度說不上太慢,不多久便消失在原地,徐生一下一下,盡可能輕地揮著鞭子,腦子里想的卻全都是昨天傍晚見到的詭異道士。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一想到對方的詭異,徐生打心底里不想再久留,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道士是跟著自己出來的,這個驚悚的想法讓他感到渾身都起了疙瘩,恨不得立馬揚鞭而去。
而在三人離開不久后,又是一聲銅鈴聲響。
叮鈴。
聲音由遠及近,不多久,一個穿著灰白袍子丶左手持鈴,右手拿旗的道士緩緩走來,他走到兩人駐足過的水池邊,皺著眉頭四下打量,手中鈴鐺亦不時搖晃一下。
在鈴鐺又響了三聲后,中年道士猛一抬頭,看向徐生幾人離去的方向,原本瞇著的眼睛竟是霍地睜開,發(fā)出懾人的光彩,嘴唇微動,讓人聽不真切的細小聲音從他口中念出,大黃旗子呼地一聲迎風展開,背上的長劍更是直接帶著化作一道白光離鞘而出,在其身旁繞著飛了一圈,連地上都被留下了一層淡白的痕跡。
做完這一切后,中年道士似乎松了口氣,眼睛又慢慢合上,留下旗子插在原地,快步朝前走去。
夜風襲來,將青草地上的痕跡擦去,水池邊只剩下那柄肆意飄揚的黃色大旗,和前方隱隱傳來的低沉話語。
“謹防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