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不情愿,太陽總歸要升起,明天還是會到來。
清早,院子里的蘆花雞才叫了一遍,徐生已經(jīng)從床上爬起,靠著窗戶,用一宿沒合上的眼睛仔細(xì)打量還沉浸在疲倦里的凰橋鎮(zhèn)。
此刻,他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一如以往在人群中的模樣,唯有心中在暗暗打鼓。
“搶親”這種事情在說書的嘴里往往讓人熱血沸騰,勇敢的男女主角為了情愛共渡難關(guān),遠(yuǎn)走他鄉(xiāng),留給橫刀奪愛的倒霉蛋的只有一灘狼藉與懊惱。
以往聽書時,徐生也曾幻想過幾次,想象自己就是說書人口中那一掌拍翻無數(shù)人馬,而后帶著美人瀟灑離去的神勇男子,如今眼看幻想就要成真,他卻沒了當(dāng)初的激動,反倒是撲面而來的緊張讓他感到口干舌燥。
凰橋鎮(zhèn)名義上的皇帝與它所在的徐王朝一致,隸屬于新皇徐天風(fēng),但真正的皇帝卻是鎮(zhèn)守,對方不僅有著數(shù)目極多的家丁園衛(wèi),更有不少精通武藝的護(hù)衛(wèi),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要從他們手上搶人,怎么看都不切實際。
徐生面色來回變幻,最后將枕頭掀開,露出藏在下方的木劍。
“我能做到的。”
輕撫著劍柄,指掌中傳來的踏實觸感讓徐生心中安定了不少,起身下床洗漱,現(xiàn)在還早,迎親的隊伍應(yīng)該還沒有出發(fā)。
幾勺冷水潑到臉上,水里的寒意讓徐生徹底鎮(zhèn)定下來,倒是同樣來洗漱的老徐一臉詫異,在他印象里,自己兒子可不是起早的料。
“起來了就穿好衣服,今天不準(zhǔn)搗亂,不然有你好看,還有,酒你也別想碰?!?p> 老徐瞪著眼睛警告,不過話語里調(diào)侃意味居多,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打心底里沒想過自己兒子有搶親的膽子,就算真有也沒這本事。
“哦?!?p> 徐生應(yīng)了一聲,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模樣,實則難免有些心虛。
“我去做飯?!?p> 老徐擦完臉,放下手中的布巾進(jìn)了廚房,徐生看著老爹忙碌的背影默默道歉,自己今天注定要讓父親大吃一驚。
轉(zhuǎn)身上樓,拿上木劍,從床底掏出積攢多年的銅板,再包上幾張大餅,一切便已準(zhǔn)備就緒,遺憾的是原本計劃用來攪亂的爆竹不在了,它被丟在昨天遇見中年道士的地方。
如果能拿回來,那這次搶親會容易不少,但一想到那詭異的中年道士,徐生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出去一趟。”
悄然走到門口,徐生猶豫半晌,還是決定道個別。
“你要去哪兒?今天就要去喝小如丫頭的喜酒了,你亂跑什么。”
廚房中傳來老徐的聲音,雖然不快,卻也沒阻止,他只當(dāng)兒子閑的無聊,最后,老徐加了句,
“中午飯必須得到,不然…”
具體不然什么,徐生沒有聽到,在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他便已經(jīng)走出了大門,朝著昨天與楚幺兒約定要去的地方,與計劃不同的是,那里并沒有好友等待,他只能孤軍作戰(zhàn)。
凰橋鎮(zhèn)并不算小,等徐生走到那株象征幸福的老槐樹附近時,迎親的隊伍已經(jīng)吹起了聲樂,遠(yuǎn)遠(yuǎn)地朝這邊走來。
街道兩旁站滿了圍觀者,一個是鎮(zhèn)守唯一的兒子,一個是學(xué)識淵博的先生家的女兒,這場婚禮注定了不能低調(diào),而鎮(zhèn)守本人也從未有過低調(diào)的想法。
四架嗩吶在前方開道,鑼鼓喧天,緊隨其后的便是騎著馬的新郎官。
“那就是鎮(zhèn)守的兒子?感覺臉嫩的很,沒十四歲吧,感覺比我家娃兒小兩三歲呢?!?p> 人群中,一名胖點的婦人突然開口,這話引得旁邊比她稍瘦的女伴一陣發(fā)笑。
“你懂什么,人家是鎮(zhèn)守的兒子,生下來就吃好的喝好的,你家那瘦猴天天往田里躥,不顯老才怪呢?!?p> “說的也是,不過這小子倒是跟他爹像的很,尤其是那肚子…白家那閨女估計有點遭罪哦…”胖婦人的口氣突然又變的惋惜起來,仿佛見證了一朵鮮花的凋謝。
“遭罪?你怕是想多了,”瘦點的婦人翻了翻白眼,對女伴的說辭很是不忿,“鎮(zhèn)上誰家的閨女不盼著嫁到鎮(zhèn)守家里去啊,我看白先生可是高興的很呢?!?p> “白先生高興跟他閨女有什么關(guān)系,”胖婦人眼珠子四處看了看,仿佛接下來要說的是什么不得了的隱秘,連聲音都壓低了許多,“哎,我可聽人說了,這白家閨女自己可不樂意,都偷偷哭了幾回呢…”
“哦…這樣…”
瘦婦人聞言忙露出一副所以然的樣子,“哦”字在喉嚨里拖了長長一截才完全出來,像是卡在嗓子眼里的魚刺。
這一幕并不是特例,婚禮的見證者直面新婚夫婦時自然會送上最好的祝福,但在私下的聊天里,那些美好的詞匯大部分人不會用得到。
“嘿嘿…謝謝大家,呃…謝謝諸位,待會請到府上盡情喝酒…”
樂隊后方,騎馬的小胖子滿頭大汗,卻仍是忙不迭地向四周抱拳問好,眉開眼笑,這位新郎官卻是沒有想到,在前方祝福的人群里,有一個人正計劃搶走自己的新娘。
“哼?!?p> 徐生攥了攥拳頭,眼睛直直盯著小胖身后的大紅轎子,剛才那兩個婦人的討論聲他聽得清清楚楚,若在平時他或許會去仔細(xì)思考胖婦人所謂的“偷偷哭”到底是怎么被人知道并且傳開來的,但眼下這些話語只會化作“小如姐需要幫助”的證據(jù)。
“嗯?”
隊伍里,一名護(hù)衛(wèi)皺了皺眉,他奉命守在新郎官身旁,保證婚禮不會出現(xiàn)差錯,原本他是覺得東家小題大做,認(rèn)定不會有人有膽量來阻撓鎮(zhèn)守兒子的喜事,但眼下,不知怎的,他心中竟生出一絲不好的念頭,似乎前方有什么人在觀察自己,伺機(jī)而動。
真有不怕死的?
察覺到不對的護(hù)衛(wèi)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沖身邊的同伴使了個眼色,同伴很快會意,幾雙眼睛開始在人群中尋找那可能存在的危險,期間他們的目光曾在徐生身上掠過,也注意到了那把木劍,卻并沒有放在心上。
這樣一個小毛孩子,能有什么威脅?
但即使如此,人群中的徐生也仍是感到棘手,他沒有料到對方這么警覺,竟然找不到什么好的機(jī)會。
“如果實在沒有機(jī)會的話,就只能強來了…”
徐生握緊木劍,下定了決心,眼底卻有一絲擔(dān)憂,他打過不少架,但像今天這樣還是第一次,對于能不能贏沒有一點把握,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輸。
迎親隊伍走的并不算慢,很快,八個人抬著的花轎來到了徐生面前,前方的武夫們也越發(fā)警惕了,冥冥中有種感覺在提醒他們,這附近有危險。
眼看機(jī)會就要逝去,徐生眼中浮現(xiàn)一抹厲色。
“拼了!”
徐生手上一用力,就要拔劍,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轟趴!
一陣突如其來的爆炸聲自新郎官騎著的馬匹腳下響起,棗紅色的大馬正昂首挺胸替主人迎接著眾人的恭維祝賀,對這突然的巨響毫無準(zhǔn)備,希律律一聲,竟然嚇得彈了起來,前蹄高高抬起,身子近乎和地面垂直。
它這一抬腿,背上的新郎官就遭了秧,噗通一聲便滾了下去,由于自身重量使然,即使落了地,也還是在慣性的作用下連滾了五六圈才停下,一旁的護(hù)衛(wèi)有心想要拉自家小主人,胯下受驚的馬兒卻不允許,紛紛跟棗紅馬一般高高抬起前腳,馬的嘶鳴聲,人群的尖叫聲,新郎官的嚎哭聲紛紛響起……
一時間場面無比混亂,抬著花轎的眾人因為離得近,更是慌了神,就差沒放下花轎跑路。
徐生卻是看到了機(jī)會,趁著護(hù)衛(wèi)們?nèi)Π矒嶙T的空檔,他快步跑到花轎前,將簾子掀開,出乎意料地,在他掀簾的時候,花轎內(nèi)的新娘子也正好探出腦袋,想要看看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兩人四目相對,不由互相愣住。
徐生在腦海里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掀開轎簾后的場景,到最后他自認(rèn)為對此已經(jīng)輕車熟路,但當(dāng)他真的見到新娘子時,原先準(zhǔn)備好的說辭就像太陽下的冰雪,悄無聲息間便融化殆盡。
轎子內(nèi)的少女穿著一身耀眼的紅袍,戴著華麗的鳳冠,一雙烏黑的眼睛仿佛是旋渦,眨也不眨的盯著眼前的少年,似乎有些好奇,又帶著些懼怕。
不知是不是化了妝的緣故,這張臉蛋似乎還帶著些陌生。
徐生只在那旋渦里呆了一會,便很快反應(yīng)過來,伸出手道,
“跟我走!”
轎子里的女孩聞言終于是眨了眨眼睛,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像是在問他,為什么要走?走的話又要去哪里?
徐生心中猛地一沉,此刻身后的動靜也有所減小,想必是護(hù)衛(wèi)們已經(jīng)漸漸控制住了失控的坐騎,他不由有些著急,再次大吼道,
“走!”
同時左手再度往前伸,幾乎要探到新娘子的臉上,心中更是打定主意,如果她還不動的話,那我就自己離開。
“咦?!這不是老徐家的娃娃?你在做什么?”
一聲怪叫,徐生連續(xù)兩聲的大吼終于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說話的是守在轎子旁的王媒婆,此刻她嘴角上的黑痣正劇烈的抖動著,像是見到了什么極為恐怖的事。
徐生在心中嘆了口氣,知道時機(jī)已去,正要獨自離開時,一只柔軟的手突然將他握住。
他一愣,新娘子已經(jīng)跳下了花轎,目光里滿是堅定。
“啊呀呀呀,你你你…你們在做什么,還不松…松開!”
王媒婆大聲尖叫,聲音尖銳得像是被扒光了羽毛的雞,徐生卻是笑了出來,知道自己的猜測并沒有錯,拉著身后的人兒一同跳上了無人騎坐的棗紅大馬。
嗤。
重新得到主人的棗紅馬打了個響鼻,踢踏著蹄子,只等背上的人類一聲令下。
“小子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護(hù)衛(wèi)們不會注意不到這一幕,紛紛伸手過來抓,卻統(tǒng)統(tǒng)被徐生手里的木劍打回,與此同時,又有爆炸聲貼著他們耳邊響起,座下的馬兒終于徹底失控,四散奔逃。
見到這一幕,徐生的嘴角咧的更大了,他知曉自己已經(jīng)成功。
“我們走?!?p> 他大聲喊了一句,如同大勝而歸的狼王,身后的新娘子身子微微一顫,沒有說話,只是握著徐生的手更加用力了幾分。
徐生笑的更加大聲了,手中木劍一拍,棗紅馬在韁繩的牽引下朝著鎮(zhèn)外疾馳而去,所過之處人潮紛紛退散,像是躲避瘟疫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生哥兒!”
在眾人紛紛退開時,一道瘦小的身影卻迎難而上,張開雙臂,一臉的激動,正是徐生的好友,楚幺兒,徐生眼睛一亮,一伸手將他也拉了上來。
“我干的怎么樣!”
這個昨天說到搶親還一臉畏縮的少年此刻比誰都要興奮,喊的比誰都要大聲。
“啪!”
回應(yīng)他的只有一聲馬鞭的脆響,棗紅大馬希律律嘶吼了一聲,似乎被背上的少年情緒影響,也變得亢奮了起來。
三人速度極快,眼看就要跑出鎮(zhèn)子,借著這最后的時間,徐生回頭看向身后的狼藉。
王媒婆仍然在上躥下跳,武夫們七手八腳的控制著失控的馬群,穿著新郎衣服的小胖還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方向,圍觀的人群大都目瞪口呆,少數(shù)幾個眼里閃著光彩,仿佛親眼見到了什么珍寶的誕生。
突然,徐生愣了愣。
在人群中,一個壯實的身影正呆滯地看著自己,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驚訝,又或是失望。
那是老徐。
勝利的喜悅一下消失了大半,徐生甚至忘記了揮鞭,棗紅馬沒了指示,心中覺得奇怪,打了個響鼻后便慢吞吞走了起來。
“生哥兒,你怎么不走了?快走啊?!?p> 樊幺兒驚訝的大喊讓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身后現(xiàn)在還有追兵,與此同時,徐生感到握著自己的那支手也因緊張而微微用力。
“快走啊,生哥兒!他們追上來了!”
看著越來越近的護(hù)衛(wèi),樊幺兒怕了,臉上再沒一絲亢奮,只剩下恐懼,徐生回過頭,目光正好與一雙烏黑的眼珠對視。
那里面有緊張,有害怕,更有著一絲期待和希望。
徐生一咬牙,用力一揮,馬鞭在空氣里抽出一聲脆響。
“走!”
律!
棗紅馬吃痛,再不敢偷懶,載著三個少年男女,如同離弦之箭一般,朝著遠(yuǎn)方跑去。